【帝都赋】
第一章 帝都
第二章 梦寻
第三章 百鬼夜行
第四章 拜月教主
第五章 封神
第六章 湖畔
第七章 远客来
第八章 战月下
第九章 伤心小箭
第十章 师徒
第十一章 长安月
第十二章 探丸郎
第十三章 菊花的刺
第十四章 挽狂澜
第十五章 魂归
十一、长安月

  如以往中原很多王朝一样、大胤的开国之君神熙帝将国都选在了长安――这个“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的地方,的确也是绂冕所兴,冠带如云。
  十年来镇守敦煌,公子舒夜踏入帝都的次数不过寥寥。
  然而每次踏入帝都,他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和快意。
  那窒息、是某种压迫着他生存本能的重量,让他时时刻刻都像一头蓄满了力的猎豹窥探着左右,暴起攫人;而那种快意却是从最隐秘深心里沁出来的――在这些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中,暗藏着暴风急雨、腐臭芳香,浓得仿佛眼前化不开的夜色。而他、就是要用掌中的剑、将这铁一般的古城和长夜斩开!
  临决战、赌生死的快意直冒出来,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纵横西域的时代!帝都长安,给了他一种归属感和熟稔感,仿佛他就应该在这样的乱局中游走――这个杀机四伏的帝都、和当年厉兵秣马的敦煌一样,给了他最广阔、最有挑战感的舞台。
  虽然他已厌倦,然而此刻巨大严峻的挑战重新点燃了他天性中冒险和搏杀的气质。
  交织着权欲、杀戮、阴谋、背叛的长安,是他的舞台,而他早已能在其中游刃有余,在与人相斗中自得其乐――不同于那个青翠干净的苗疆、在那种地方,对着那个“非人”的大祭司时,他心里是完全没有丝毫的把握。那是与天相搏的空茫和无措。
  “朝野多股势力蠢蠢欲动、潜流暗涌,只恐不日便要发难――此刻弟不知远在何处,各地驻军不及进京驰援,已然不及。”他想起了墨香在那一封密函里,留给自己的最后嘱托,“激变不日立至,兄苦虑多日,顺势布一局,以求反败为胜。事关重大,四顾身侧无人,唯有长孙可冒险相托――然此人心计之深、为兄多年不曾看透。无奈此刻帝都危局,无他人可托。弟若闻讯归来、与之谋事,也应心怀戒备。”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旁边席上的长孙斯远。
  那个青衣谋士一直寡言,摆弄着手中的小小木偶。然而那只诡异的木偶,却让公子舒夜眼神陡然凝聚――这个透着诡异的东西,这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公子舒夜忽地以筷击盏,在酒席间高歌起来,同时命探丸郎中最美的白九娘起舞――密室里所有严坐待命的探丸郎杀手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看着这个纵酒狂饮的男子、候爷的生死之交。早就听说过敦煌城主是个骄奢跋扈的人、却没想到放浪形骸到如此。
  白九娘抽剑起舞,然而一曲方歇、剑却急速指向了座上的公子舒夜!
  白衣公子分毫不动,只是在那一瞬间翻转了手腕,剑刺中了杯底,砰然裂开。九娘执剑冷冷看着这个来客:“你是来喝酒的,还是来带我们去救候爷的?外面已经死了那么多兄弟,你却还在这里喝酒!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要安排那么多场硬碰硬的刺杀?再按你说的这样下去、我们的人不等攻入禁城,就全折尽了!”
  “鼎剑候有给你们向我责问的权力么?” 公子舒夜微微一笑,将酒杯从剑上拔出,“棋子不该问棋手的棋谱如何。请安本分。”
  黑九郎不服:“可这一个月七场刺杀下来,已经折损了大半人马!杀的不过是一些官员外戚、根本动不了景和宫里那女人分毫!你这是让我们送死,白白便宜了那女人――你  到底是不是候爷的朋友?还是早就被那女人买通了?”
  “住口!”座中忽地有人低叱,是久不出声的长孙斯远终于开口,“坐下。”
  长孙先生都开口了,满座登时悚然一惊,无人再敢继续发难。暴烈的黑九郎和冷艳的白九娘相对看了一眼,也退回了座中。

  “明日,按计划将兵部尚书李长乾刺杀于上朝路上。”寂静中,公子舒夜扔下一句,拂袖而起,揽着歌姬扬长而去。座中杀手面面相觑,最后一致将目光投向长孙先生。
  长孙斯远淡淡开口,放下了酒杯:“听公子的安排。”

  不同于苗疆之月的皎洁明朗,长安的月色是迷离朦胧的,仿佛空气中浮动着太多看不见的尘埃。暗廊下,遣走了歌姬,白衣公子静静负手看月,神色也有些迷惘起来。
  不久背后就传来了脚步声,没有回头,他开口:“按全盘计划来说,明日黑九郎和十三娘都要死――是不是?这样一来,探丸郎里,就只剩下不到二十名杀手了。”
  “是。”长孙斯远在他背后站住,声音冷肃,“这一个月来,已经折了二十一名杀手。但也拔除了八名朝中军政两界的重臣、颐馨长公主的羽翼被剪除了不少。可直至目前,她似乎还是没有将禁宫御林军和明教高手派出、保护下属的意图。”
  “呵呵……端的沉得住气。这女人的确狠心忍心,”公子舒夜笑了笑,“羽翼剪了可以再长、命丢了可就什么都完了。此刻她怕的就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宁可看属下党羽被难、哪里敢轻易放松大内防守?”
  长孙斯远同样淡然回答:“不错。她向来计算精明。”
  “也是,否则墨香又怎么会轻易在她手里吃亏?”公子舒夜冷笑起来,忽地点头,“不过,我想她们那边一定也在估计着我们的损失――我们每死一个人,他们定然都有数。大约只等着我们削弱到一定程度,便要反击。”
  “是。”长孙斯远点头,只道,“可他们定然没想到、探丸郎不过是明摆在台面上的一张牌,我们的实力远不止于此――天下十八路大军已然陆续接到了候爷的手谕,秘密派人进京待命。而那些中原各大门派的武林人士、也已经云集京城。”
  “只是可惜了探丸郎……那可是一群忠心热血的江湖儿女。”公子舒夜忽地喟叹,眉间的迷惘之意更重,“墨香十年心血营造的这批基业、恐怕要在这场血战中消耗殆尽了。”
  长孙斯远也是长久无语,许久,才慢慢道:“他们……本来也就是死士。”
  死士?……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那种热血悲歌的慷慨死士,为了主君的安危便可毫不迟疑地纵身就死的死士,的确令他这样的人都肃然起敬――然而,他不得不将这些人看成一堆无生命的棋子,才能安之若素地将他们放到正确的位置上去。若是心心念念想着,又如何布得了这般杀局?
  “希望他们死的有价值。”公子舒夜喃喃,忽地回过头盯着长孙斯远,慢慢道,“你  今夜,又要进宫去么?听说那个女人很美……听说她和你们长孙家、还自幼定了亲。”
  那种目光冷锐低沉,然而长孙斯远只是淡淡回答了一个字:“是。”
  然后就这样转过身,再不解释半句地离去。

  禁城巍峨,仿佛一方坚不可摧的玉玺、压在长安城的北角。
  然而坐在防卫森严的景和宫里、身侧布置了至少八百名侍卫,还有躲藏在多处暗角里的明教高手――颐馨长公主的眉头依然微蹙,仿佛脚下白玉铺就的地面如波浪般摇晃起来。她无声的抱紧了年幼的皇帝,拍着哭闹不休的孩子。
  然而八岁的武泰帝依然带着一股痴傻的劲儿、从短暂的睡眠中惊醒后就再也不能平静,拼命指着宫殿外盛开着菊花的花圃,尖细地叫:“白色的小鬼!白色的小鬼……它们在跳舞!”
  “阿梵莫哭……哪里有什么小鬼啊。”颐馨长公主拍打着弟弟,却微微叹了口气。
  然而一想到外面的局势,颐馨长公主的眉头就蹙得更紧――帝都上下已经议论纷纷,为了一个月来七次的刺杀,为了相继死去的八名朝中重臣。那八名,全是她一手拉拢和扶持起来的党羽。她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分出一部分大内的人手、去保护下属羽翼,然而――长孙斯远对她说:“那是公子舒夜在引你出手,待你将人手抽离禁城、他便要声东击西。”
  于是,她便硬生生按捺住了。
  但如今外头已经飘摇如此,帝都若再无反应、朝野上下只怕要掀起大浪。颐馨长公主再也顾不得哭闹的武泰帝,将孩子交给了贴身侍女,便起身想去找连日不见的月圣女梅霓雅。
  然而,刚一起身、就看到那个青衫男子从菊花深处走了过来。
  “斯远!”略微有些惊喜地,她迎了上去,穿过那些白骨上盛放的花朵。
  “明日,公子舒夜将派探丸郎于上朝路上刺杀兵部尚书李长乾。”那个人只是站在菊花深处,淡淡开口,“这次你需得早做准备――兵部不同于其他,此刻万万不能舍了这棋子,否则帝都定将更乱。”
  “正好,我也是如此打算。”颐馨长公主点头,神色冷定,“近日昆仑大光明宫总坛、已经派了派了最后一批人马前来帝都,助我完成大业。回纥一品堂也派出了高手,前来为梅霓雅公主效力。因为高连城还据守着敦煌,他们祁连山那边绕道过来,颇为艰苦,所以来得晚了――他们这一到、我方实力大增,再也无需避开探丸郎的锋芒。何况,我这几日估计着,他们也该折损的差不多了。”
  冷定地说到这里,颐馨长公主的语气却忽然转柔了,摘了一朵菊花在手里拈着,看着面前的青衣男子,半晌才开口,道:“你…你这一趟去南疆去了好久――”顿了顿,脸颊忽地有些微的红,只道:“阿梵很想你。”
  长孙家原本是大胤最大的外戚、也是十大门阀贵族中的翘楚,历来和皇室之间婚姻不断。而长孙斯远也是经常出入皇室、和夏�夏梵姐弟是自小熟悉的。若不是后来四王内乱、若不是鼎剑候把持了朝政――说不定夏家和长孙家之间,早已又多了一桩姻缘。
  然而颐馨长公主最后含羞吞下的半句,长孙斯远却仿佛听不出来,只是皱眉:“明教又派人来了?他们是准备把回纥一品堂和整个总坛都搬到长安来么?”
  “你不是和我说、那些江湖人已经秘密云集到了长安?再加上一个公子舒夜,更不能轻敌。”颐馨长公主手握紧了,手心那朵菊花簌簌粉碎,眼里有狠厉的光,“不请明教和回纥出手,还能如何?反正也说好了交换的条件。”
  长孙斯远不再说什么,只是道:“我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然后他就转身离去,消失在菊花深处。颐馨长公主原本要留他,忽地又迟疑了,手里揉捏着那朵菊花,半晌,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她真的是越来越看不透斯远这个人了。
  宫里阿梵还在哭闹,彻夜不息,她只一听、心便烦躁的不得了,只狠狠地踏倒了一片菊花,踩出了地底支离的白骨来。

  长孙斯远从一重重禁宫走出来时,外面斜月已西沉。
  他从最荒僻的侧门走出来,走过宫门口那座巨大的仙人承露铜像时,他蓦地抬起了眼睛――那个仙人铜像手上托着径丈大小的铜盘,而铜盘内,却伫立着一袭白衣。斜月挂在深蓝色的天际,那个人站在仙人铜像的掌心、却有着比仙人更飘然出尘的气质,白衣胜雪、长发飞扬,仿佛飘然而来的天外飞仙。就这样站在高处、低目看过来,不说话。
  “风涯大祭司!”一直表情漠然的长孙斯远终于忍不住脱口惊呼起来,惊喜。
  “我知道那个人已经来到帝都……所以我也来了。”那个人微微一笑,对他伸出手来:“按照约定,先给我龙血珠。”
  ――在他伸过来的手上,有一滴血缓缓凝聚、啪的一声滴落。
  肩上那个伤,居然一直都未曾愈合。
  长孙斯远定了定神,冷静地道:“在下不曾随身带――请跟我回去拿,如何?”

  天亮的时候,刺杀的结果已经传来。
  似乎一反前七次的退让、这一次,禁宫大内派出了大批的好手保护兵部尚书。第八次的刺杀完全失败――不仅折损了黑九郎和十三娘,甚至连负责联络的白三郎都被杀。
  “他们终于出洞了?”公子舒夜却有些惊喜、有些诧异,“该不会这么快啊。”
  “因为此刻起、他们禁城内的防守已经固若金汤,自然不吝派出人手。”长孙斯远的声音在门外传来,那个青衣男子从黎明中走来,神色慎重,“公子,西域的援军已经到了。那个人、终于来到了长安!”
  “谁?”公子舒夜霍然一惊,抬头问。
  长孙斯远眼神凝重,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霍恩。”
  “山中老人?!”那一瞬仿佛有某种惊悚的力量、让公子舒夜霍然站了起来,衣襟带翻了茶盏,“你说来的是山中老人?教王他、他,亲自来了帝都?”
  早年的记忆如闪电照亮心底――教王,教王……那个名字曾和那一段残酷岁月一起、深埋入心底。隔了多年后提起,却依然有让他心神颤栗的力量。那是一种深刻入骨的、反射般的恐惧,相信从修罗场里出来的所有杀手、在余生中都不能忘。
  即使骄傲如他、也不能避免。
  然而他很快镇静下来,冷笑:“想不到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吃这种翻山越岭的苦……野心不小啊。”顿了顿,公子舒夜嘴角浮出一丝睥睨:“少不得,要和他会一会了!  所有人都说他陆地神仙一级的人物、是无法打败的,我非要试一试。”
  “不用试。”长孙斯远的神色依旧是淡定的,“你不是他对手。”
  “谁说的?”公子舒夜冷笑。
  “鼎剑候。”长孙斯远淡淡回答。
  公子舒夜忽地怔住,看着这个没有表情的男子:“墨香?”
  “是的。在大变来临之前,候爷曾冷静的全盘估计过形势。”长孙斯远微微点头,“候爷早知道明教会彻底卷入帝都政局,他也估量过、除了那一个人,当世无人能是山中老人的对手――所以,我一早就按照他的计划、亲自去苗疆请了那个人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长孙斯远轻轻抬手,推开了身侧的窗子:“你看。”
  公子舒夜的眼神定住了,穿过窗子,看到了游廊上静静伫立的一袭白衣。那个人不知何时进入探丸郎最秘密据点,正将手放在左肩上,轻轻揉着。淡淡的天光照在他身上,让这个人显得有些不真实,恍如一梦。
  “风涯……风涯大祭司!”他脱口低呼出来,不可思议。
――此刻,站在帝都微露的晨曦下的、居然是那个和他在月宫圣湖之畔生死恶战过的拜月教大祭司!怎么可能?……这个人、这个宛如天外飞仙,不沾一丝人间烟火的大祭司,也  被牵扯到了帝都这场纷争浩劫中!
  天下武林自古分为正邪两派,七大门派中出高手辈出,各有擅场,难分高下。百年来正派里最杰出的七位绝世高手,被称为“三皇四帝”,分别出自七大门派;然而在邪教里,却一直是西域大光明宫和南疆拜月教平分秋色。当世传闻中、拜月教大祭司和明教教王是邪派中的绝顶人物,都号称达到了“脱魔”的境界,接近陆地神仙,足可以与三皇四帝抗衡。
  而七大门派自十几年前突袭光明顶、和魔教拼得两败俱伤后,近年来人才凋零,已经不复昔年三皇四帝时期英才辈出的盛况。目下放眼天下武林、也只有眼前这个拜月教大祭司才有和山中老人一较高下的可能吧?
  然而这一切的权衡估计、是片刻后才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在看到风涯大祭司的那一瞬,公子舒夜第一念及的,就是:沙曼华呢?沙曼华如何了?那一夜,用无色之箭伤了拜月教大祭司后,她有无受罚?是否安好?如今又怎样?
  他只张开了口,尚未出声,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晨曦中那个白衣祭司已经回过头来,对着他微微一笑:“她没事。她对昀息没有任何威胁力,他不会杀她――帝都这边的事情完结后,你去月宫将她带回来吧……我是不会再阻拦你了。”
那么,当时,你为什么要如此阻拦呢?――他下意识地想。
  风涯大祭司转过头去看着微亮的天际,淡淡:“我一个人看着这天地间的日出日落,已经很多很多年了……我很想找一个好孩子、陪我一起看。但现在,已经不必了。”
  ――那笑容,竟然没有半丝灵鹫山顶决战中那种压迫力和杀气,而是带着空明的、淡泊的、甚至些微疲倦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