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系列】
《镜・破军》(1-5)
《镜・双城》(1-2)
《镜・双城》(3-4)
《镜・双城》(5-6)
《镜・双城》(7-8)
《镜・双城》(9-10)
《镜・双城》(11-12)
《镜・双城》(13-14)
《镜・双城》(15-16)
《镜・双城》(17-18)
《镜・双城》(19)
【《镜》外传】
《六合书・东风破》
《神之右手》
镜・双城(9-10)

  □ 沧月

   九、云涌
   走到分岔路口的时候,看到那笙没跟上来,慕容修不由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
   东巴少女停在岔路口,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去看地上的什么东西。
   “呃,慕容,好像很不妙呀。”那笙聚精会神地看着散落的蓍草,那是她一路走一路摘来的,卜了一卦,“我们如果走这条路一定有大难!我们别去桃源郡城了吧。”
   慕容修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这个女孩子自从号称半夜被鬼**以后、就开始疑神疑鬼起来,一路上不停卜卦算命,连过一座桥都要掐指算半天。他摇头,坚决反对:“不行,非得去不可。你别磨磨蹭蹭的,天色晚了就糟了。”
   “哎呀!你怎么就不听哪?”那笙看到他自顾自走开,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我不是吹的!我算命真的很准!如果你要走这条路、一定有大难!”
   “那么大仙你另外选条平安的路走不就得了?别跟着我。”慕容修不耐烦之极。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说话?我为你好耶!你以为我胡说是不是?好,我替你算,你听着:”那笙郁闷,却忍着气跟在后面,一壁走一壁掐指计算,“你叫慕容修,扬州人,巨富之家的长子……二十四岁,父亲已去世,母亲…呃,母亲健在……什么?她两百四十七岁了?哇,妖怪!……”
   在东巴少女诧然惊叫的同时,慕容修猛地停住脚步,回头看她。那笙埋头掐算,几乎一头撞到他怀里。
   “你怎么知道?”慕容修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那笙啊!”那笙笑起来了,得意:“我说我会算命……你信了吧?真的,听我的,别去郡城了,这条路凶险的很啊!”
   “……”慕容修不说话,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少女――第一次觉得那样明亮的笑容有点看不见底。他是不信什么能掐会算的胡说,而这个少女居然对他了如指掌,显然是调查过了他的底细,才一路跟着他。而自己、居然对这个半路相遇的人一无所知。
   虽然是鬼姬托付的、但是这个陌生的女子真的可信么?
   那笙不知慕容修心下起疑,只是一味劝阻他不要走这条路去桃源郡。她却不料她越是劝慕容修不要走大路不要去郡城,慕容修心里就越是觉得蹊跷,但是他也不说,只是沉下脸,冷冷道:“西京大人在如意赌坊等我,我怎么能不去?――你若不肯,也不必跟来。”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那笙看他黑了脸,心下有点怕,跺了跺脚,无法可想,只好垂头丧气地跟上。两人默不做声地走了一程,那笙脚有点痛了,不停斜眼觑着慕容修,看他还是沉着脸,便不敢开口说要停下来休息。
   慕容修为人谨慎,冷眼看见她面色不定,心下越来越觉得可疑。又走过一个岔路,看到前边越发荒凉了,只怕是杀人越货都无人察觉。他忽然有了个主意,便指着路边几块石头,道:“走得也累了,坐下来歇歇吧。”
   那笙就是盼着他这一句,连忙一屁股坐下,大口喘气:“天,还有多远……我都累死了。”
   “累了么?你歇歇,我去那边给你舀水来。”慕容修笑了笑,卸下肩上小篓子,“你替我看着瑶草。”
   “呃,好吧,谢谢你。”那笙抬头,对他笑了笑。
   那样明亮的笑靥,宛如日光下清浅的溪水,刺得让慕容修不自禁闭了一下眼睛,心下蓦然有些犹豫起来――难道、难道是自己多虑了?
   然而虽然年轻、出身于商贾世家的人却是谨慎老练的。
   “嗯,试试看就知道了吧。”他想着,把价值连城的瑶草筐子留下,走开去。
   慕容修从河中取了水,故意在河边多逗留了一下,才往回走,摸了摸羽衣下缠腰的褡裢――宽大的羽衣遮盖下,谁都看不出那个他腰间系着昨夜打包整理的褡裢:“那丫头如果有歹心,应该已经不在原地了吧……不过她一定不知道,为了以防万一、筐里昨夜就被我换上了一团枯草了。”
   一边想一边往回走,还没转过河湾,透过树丛、已经看见石头上坐着的少女不见了,连着那只筐子。
   年轻的珠宝商人站在树下怔了一刹,手里的水壶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然后他摇了摇头,俯下身默不做声地捡了起来,苦笑:早知如此,居然还有些失望?这一点相信“人心”的执念还是不灭吗?
   “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自小,家族里长辈在带他行走江湖经商的时候就那样教训过年少不更事的他,何况慕容家做得是珠宝生意、这世上又有谁不见财起意呢?
   已经吃了多少明枪暗箭的算计,自己居然还没长进,差点被那个丫头给骗了。
   他重新整顿羽衣,走回大路上,急急赶路:天黑前他必须赶到桃源郡城去见到母亲托付的那位西京大人,不然,孤身怀有重宝的自己、只怕随时可能送命。
   “喂!喂!你干吗?”才走了几步,忽然间身后有人清脆脆地唤,“想扔下我一个人跑吗?!”
   慕容修霍然回头――回首之间,只见一袭青色羽衣闪动、怒气冲冲的少女从路边树丛冲出来,大呼小叫地追上来,紧紧抱着一只筐子。
   东面来的明庶风缓缓吹着,云荒上面一片初春的嫩绿,鲜亮透明,而大片深深浅浅的绿意中,那个穿着羽衣的女孩宛如一只刚出蛹的小小蝴蝶,努力扇动着翅膀飞过来。
   不知为什么,忽然间感到心里一热,他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慕容,你耍我!”追得上气不接下气,那笙大怒,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想趁机扔掉我不管吗?该死的家伙,你就不怕我把你一筐子瑶草当树叶烧了?!”
   慕容修想忍住笑,但是不知为何居然忍不住地欢喜,只问:“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我去那边林子里……”那笙忽然结巴了,脸红,然后低下头细如蚊蚋般回答,“人家、人家好像早上吃坏了肚子……”
   “啊?哈哈哈……”慕容修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
   “笑什么!幸灾乐祸!等一下你一定也会闹肚子!”恼羞成怒,那笙恶狠狠诅咒,把抱着的筐子扔到他怀里,“不过我可是替你好好看着它的,一直随身带着。”
   “啊?我不要了,”慕容修连忙把筐子扔回给她,撇嘴,“一定很臭。”
   “你!”那笙闹了个大红脸,然后揭起盖子闻了闻,如释重负,“不臭的,放心好了!”
   慕容修看着她居然老实地去嗅那一筐叶子,更加忍不住大笑起来。
   “很好笑么?”那笙倒是被他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了,看着一路上显得拘谨腼腆的年轻珠宝商这样子大笑。少年老成的他似乎记不起自己多久没有这样舒畅的笑过了,心里只感到说不出的轻松愉快,摇摇头:“好,我不笑了,不笑了。我们快赶路吧。”
   并肩走着,看着慕容修,东巴少女叹了口气,道:“你笑起来真好看,应该多笑笑才是――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好像谁都欠你钱一样,老了十岁呢。”
   “呃?”被她那样心直口快的话弄得愣了一下,慕容修忽然再次笑了起来,“不能怪我,我自小都跟着家族长辈学习商贾之道,不够老成人家哪里和你谈交易?”
   “嗯,那么你家里那么多兄弟姐妹,就不跟你玩?”那笙诧异。
   “慕容家年轻一辈为了家产钩心斗角,长房就我一个嫡子,明枪暗箭都躲不过来,哪里有闲心玩?”慕容修却愣了一下,嘴角忽然有一丝苦笑,“对了,以前我有个九妹妹,是三房庶出的,性格就和你一般,后来稍微长大、就完全变了――慕容家是个大染缸啊,如果不跟着变色,就会变成异类被排挤的。”
   “呃?”终究不明白大家族里面的复杂斗争,那笙表示了一下不解。慕容修也不想多费口舌,只是道:“反正,这次来云荒。如果做不好这笔生意、我就连家都不能回了。”
   那笙惊讶:“不会吧,你父亲你爷爷不疼你么?”
   “爷爷?”慕容修笑了一下,摇头,“我是鲛人的孩子,怪物一个,怎么会疼?”
   “鲛人?”那笙怔了怔,吃惊,“是不是就是‘美人鱼’啊?听说个个都是美人,而且会唱歌、会织布、掉下来的眼泪是夜明珠……不过那只是传说啊!鲛人和你有关系么?”
   “嗯。”慕容修微笑着,点头,开始对这个少女说起他身世的秘密,“你真的挺厉害啊,不错,我的母亲今年的确两百四十多了。她是个鲛人,二十多年前我父亲来到云荒……”
   一路走,一路将自己的身世说了一遍,满以为那笙会听得目瞪口呆。然而不料那笙只是半信半疑地抬眼看看他,讷讷:“听起来……好玄啊,比我给人算命时还唬人。”
   “我干吗骗你?”慕容修微微有些不快,拂开垂落的发丝,压过耳轮,“你看,鳃还在。”
   “哎呀!”那笙跳了起来,凑过去看,啧啧称奇,“真的和鱼一样呢!”
   “是吧。”慕容修不等她动手动脚,便放下了头发,“不过我父亲是中州人,所以我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是黑的,而且也和一般人一样、二十多年就长成了现在这样。”
   “好可惜……如果你象母亲,就能活好几百年了。”那笙叹气。
   “那有什么好?”慕容修摇头,“到时候看着身边人一个一个死,你自己不死是很难受的――你没见我母亲。”
   “嗯……为什么她不再嫁呢?”那笙思忖,提议,“几百年!她可以嫁好几个――”
   话没说完,看到慕容修蓦然沉下来的脸,她连忙噤声。
   本来好好的气氛忽然又冷下来了,慕容修默不做声地继续赶路,那笙背着干草篓子跟在后面,怏怏不乐,暗自抱怨前面这个人翻脸的速度真是让人受不了,都不知道哪些是他的死穴不能碰。
  
   前方是一片荆棘林,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倒刺,寻觅着草丛中的路径。慕容修走得快,几乎要把她甩下,那笙心下一急,往前跑了一步,不小心“嗤啦”一声衣服就被钩住了,她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解开,最后还是以硬生生扯下一块来告终。
   看着崭新的羽衣缺了一块,那笙大为心疼,抱怨慕容修居然不回头理睬她。刚要忍不住发作,忽然看到慕容修已经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脸色苍白,神色有些慌乱,仿佛背后有人追着他一样。
   “嘘……”她刚要开口,慕容修忽然伏下身捂住了她的嘴,急急道,“别出声,有人追我!看来是杀人越货的强盗。”
   “强、强盗?”耳边已经听到有一批人走近,那笙结巴脱口问。
   说话间那一群人已经追进了林子,越来越近,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细细搜索着。
   “妈的,明明刚才迎面已经遇到那个小子了!居然一回头就跑了,机灵得和兔子一样!”
   “老七别急,这林子不大,荆棘又多,他跑也跑不快,我们慢慢搜就是了。”
   “奶奶的,耽误了时间总管又要骂我们饭桶――拿到那小子,非砍残了他不可。”
   显然训练有素,一群人呈扇形散开,慢慢打草搜树,脚步声渐渐走近。
   那笙立时联想起天阙上那一群残暴的乱兵强盗,只吓得手心冒冷汗。忽然身上一轻,那只篓子已经被他拿走,她要问话,耳边听到慕容修低声吩咐:“等一下我跑出去引开他们、你呆在原地别让他们看见,对了,好好拿着这个褡裢千万别丢了,雪罂子也放回你身上、免得落到他们手里……”
   “唔!”虽然害怕,听到那样的安排,她还是用力摇头表示反对。
   “笨蛋,你赶快去如意赌坊找西京来啊!我会沿路留下记号的。”慕容修狠狠按着她的头,躲在荆棘下急急吩咐,“这是最稳妥的安排了,不许不听!不然两个人一起死!”
   听得搜索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不再多话,一把将那笙按到荆棘底下,将那个装着枯草的篓子背起,跳起身来,迅速往荆棘林外跑去。
   “在那里!在那里!”果然一动就被对方看见,那群强盗立刻追了上去。
   那笙大急,想站起来跑出去,然而荆棘钩住了她的衣服和头发,等她好容易站起来时、那群强盗已经追了出去,往大路上跑去。
   “慕容修!慕容修!”她大叫,站了起来,衣服破了,头发散了,狼狈不堪。一站起来衣襟上的东西就落到地上:一个褡裢,一个用铜簪子穿着的雪罂子,还有那本《异域记》――那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那笙解开褡裢,一眼看到里面的瑶草,陡然就明白过来了。
   “该死的,算计我。”想起方才的事,她讷讷骂,但是站在荆棘林中,把包着的右手举起、放到眼前呆呆看着,忽然眼睛就红了一下,忍不住想哭。
   “要是我告诉你我有‘皇天’,就不用逃了啊!怎么就不听我说完就跑出去了?还扔了一堆东西给我背!”那笙喃喃说着,忽然用力踢着地上的土,哭了出来,“该死,该死,我该死!我不该瞒着皇天的事情!这一回害死他了!”
   忽然间感到了彻底的孤单和无助,那笙一个人站在荆棘林里,一边解着被钩住的头发和衣服,一边呜呜咽咽地哭。悔恨了半天,好容易解开了那些倒霉的钩刺,她已经衣衫褴褛发如飞蓬,脸上手上被划出了道道血痕,这个时候她才忽然想起了正事:“啊,如意赌坊,西京……救命。”
   不敢怠慢,她背上褡裢,收起雪罂子和册子,跌跌撞撞爬起来走出林子去,沿着大路往前走,忽然脱口喃喃道:“糟糕……我可不认识路。完了。”
   -
   薄暮时分,如意夫人打点好了苏摩那边的事情,下得楼来招呼生意,在场子里转了一圈。忽然,听得有人在头顶上轻轻叫她。美妇吃惊地抬头,四顾,顶上华丽的锦帐撩起,一张少女美丽的脸探了出来――梁上居然坐着一个人。
   “汀?”她吃惊地问,没料到这个蓝发少女还留在如意赌坊。
   “如意夫人。”汀确定那群光头游侠儿都不在了,看了看周围,轻轻跃下地。
   如意夫人奇怪地看着她,问:“你怎么没有走?呆在那儿干吗?”
   “等人啊……”汀无聊地叹了口气,“呆在梁上容易看得到所有人――我等了整整一天了,还不见那个人来。主人答应做那个中州来的家伙的保镖,这回可有的受了。”
   “哦,”如意夫人掩口笑起来,“能请动西京出手、雇主一定塞了很多钱吧?”
   “才不呢……主人这次是一文钱不收,看来还要倒贴。”汀脸色有些复杂,叹息,“没办法,因为他欠红珊好大人情呀,人家让他帮忙他能说个‘不’吗。”
   “红珊?”听到那个名字,如意夫人霍然记起了这个同族颇负盛名的姐妹,“对了,她以前似乎也跟过西京大人吧?可她不是二十多年前跟人去了中州么?据说那个中州人用天价为她赎了身,注销了丹书上的名字。”
   “嗯……我们鲛人里,也许她的命最好吧?”汀微笑起来,脸色复杂,“堂堂正正嫁了人,跟着丈夫安家立业、生子哺育……如今她儿子都长大成人,回到云荒做生意了,所以红珊才来拜托主人照顾他呢。”
   “什么?”不知为何,如意夫人心里一跳,脸上色变,“红珊的儿子?最近他到云荒来了么?他叫什么名字?”
   “慕容修。”汀没有看到旁边如意夫人的脸色,随口回答,“你说中州人的姓名是不是很奇怪……如果没有意外,应该今天到了桃源郡。他和主人约好在这里见面的,可居然迟到,真是的。”
   “糟糕!”如意夫人一拍扶手,脱口惊呼。
   “怎么了?”汀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转头。
   “可能办错了事……”如意夫人喃喃道,连忙转身,吩咐一个看场子的小厮,“快!去叫总管过来,有急事!”
   然而,不等小厮去通报,主管胖胖的身躯从后面走了过来,看到汀在旁边,他到如意夫人耳边、压低声音禀告:“夫人,那个中州来的人抓到了,但是货没在他身上!小的们正在地窖里用刑,不怕那家伙不吐出放哪儿了。”
   “快停手!”听得禀告,如意夫人脸色阵红阵白,脱口回答,“不许用刑!快放了他!”
   主管吃了一惊,眨巴着细细的眼睛:“夫人?放了?好肥的一只羊啊。”
   “蠢材!那是自己人!”如意夫人柳眉倒竖,忍不住扇了主管一巴掌,打的满脸肥肉震颤,“***是鲛人!你怎么不调查清楚就劫了?还不快给我放了!”
   一连声答应,主管捂脸狼狈而去,心里骂哪有抢劫还要先调查清楚人家祖宗三代的?然而看到如意夫人发火,忙不迭地跑了下去放人。
   “你们、你们……劫了慕容修?”汀慢慢回过神来,指着她,因为错愕而有点结结巴巴,“怪不得他没来,原来是你们半路劫了他?”
   “误会,误会而已……”精明干练的如意夫人从未有这一刻的狼狈,用帕子擦了一下额头,苦笑,“你也知道我们什么生意都做,他又带着重宝……真是见笑了。”
   “可真糟糕。夫人,你快好好安抚慕容公子吧!”汀也苦笑起来,“万一主人看到他要保护的人被你们严刑拷打,脾气一上来、我拉都拉不住啊!”
   “好,好,我马上去。”如意夫人连忙点头,站起身来,却嘀咕:“货不在他身上?人不是有两个,怎么少抓了一个?那么是在另一个同伴身上么?”
   -
   带着瑶草的那笙、此刻还在离郡城十多里的荒郊野外,孤身迷了路。
   本来她遇到岔路口就卜一卦,用来决定走那一条路,可渐渐地离开了大路越走越荒僻,到最后居然连路都隐没在荒草里看不见了。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黯淡,四野暮色合璧,风声也呼啸起来。
   那笙拉紧了破得满是窟窿的羽衣,背着满褡裢的瑶草,站在茫茫荒野中又急又怕,跺着脚不知道如何是好,生怕赶不及去如意赌坊、误了慕容修的性命。
   “对了,沿着水流走……或许可以碰到人家,问问路?”听到远处水流叮咚,那笙终于有了个主意,眼睛放亮,立刻拔脚循着水声追了过去。
   那应该是青水的支流,水色青碧,掬手喝了一口,甘美温暖。那笙沿着水流走了几步,诧异地看见水中居然散落着点点嫣红的桃花花瓣,浮在青色的水面上,美丽不可方物。
   “云荒也有桃花?”那笙一路走,一路诧异地四顾,却没看见周围有花树。
   “奇怪。”她忍不住弯下腰去,想捞一片上来――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那些漂浮的桃花花瓣一触及她的手指、陡然间纷纷沉没到了水里。
   “哎呀。”她再去抓,然而那些花瓣仿佛活的一样,纷纷散开,沉没,非常好看。
   “算了。”那笙泄气。换了平日、以她的心性非要抓到几个才罢休,但如今一想到慕容修落到了那些歹人手里,她就顾不上玩了。待要起身,忽然看到水上漂下一物来,她顺手捞起来看,却是一块衣物,上面有淡淡的殷红色。
   “啊,附近有人!”那笙精神一震,整整衣服,沿着水流小跑起来。
   跑出十几丈的时候,转过一丛芦苇,果然看到了前方河岸上有个人,正俯下身来掬起一捧水,长发从肩头瀑布般垂落水中,掬水的手里漂落点点嫣红的桃花。
   “喂!”那笙喜不自禁,一边跑一边招手,上气不接下气,“喂,请等一下――”
   那人显然听见了她的招呼,转过头来。然而不知为何、看见她沿着河岸跑过来,忽然松开手、呼啦啦将那捧桃花洒掉,纵身跳入水中。
   “喂!喂!你、你干吗?”那笙被那个人吓了一跳,一下子呆呆站在原地,只见那个人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水面镜子般裂开,整个人就无声沉没了下去。
   “糟了,她要寻短见!”那笙看到那个人已经沉入水中,只余下一头长发载沉载浮。
   她来不及多想,甩了褡裢,也不管自己水性多差、一头跳入了水中,奋力游近,去拉那个投水的女子。然而,等她好容易到了那人身侧、伸出手去拉溺水者的时候,手忽然一紧、却被那个人忽然一把狠狠拉住。
   “放开、放开……”那笙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奋力往水面游去、冒出头吸了一口气,就被那个溺水者死死拉着,沉甸甸坠入水底。
   如若她水性精良,便应该料到濒临死亡的溺水者在遇救的刹那、会下意识缠住救人者的手足,很容易将救人者同时拉下去。此时便应该当机立断地重击溺水者使其松手、然后从背后揽住溺水者、将其拖上岸。
   然而那笙自己水性也不是很好,更从未有水下救人的经验,登时被咕嘟咕嘟呛了几大口水,头昏脑胀分不清东西南北,直往水底下沉下去。
   下意识地,她用力想挣开那个溺水者的手,然而那个人却是毫不放松。那个人的长发在水里漂散开来、居然是奇怪的深蓝色。挣扎之间、透过水藻一般拂动的发丝、那笙忽然看到了那个人近在咫尺的眼睛:充满了杀气和狠厉,狠狠按住她、往水底摁去。
   那个人、那个人是故意的?她、她为什么要……
   那笙在水下大口吐着肺里的空气,眼前浮动过大片的嫣红色的桃花――意识恍惚的刹那,她忽然认出来了:“原来是、原来是水母啊……”
   神智开始涣散,每一口呼吸都呛入了水,她陡然觉得后悔:居然就这样莫名其妙送命在这里了?慕容修……慕容修还在那一帮强盗手里!
   一念及此,一股不甘登时涌起,那笙用尽了全力乱踢乱动。忽然间、不知道她踢中了哪里,那个人全身猛地震了一下、手指松开了,整个人往旁边漂了开去,清冽的水中漂散一路的血红。
   那笙顾不上别的,立刻踢着水往上游去,浮出水面大口呼吸,手足并用湿淋淋地爬上岸去,狼狈不堪地大口喘气。暮色中,她看见自己下水时甩下的褡裢扔在数十丈外,原来水底那一路挣扎,居然不知不觉就顺流漂下了那么远。
   简直是逃出生天,那笙连忙爬起身来、跌跌撞撞跑向褡裢那边。
   确定到了安全的距离,她一连呕出了几口清水,感觉筋疲力尽。
   斜阳已经快要隐没在西边山头了,从这里看过去、天尽头的白塔高入云霄,一群又一群白色的飞鸟绕着它盘旋,翅膀上披着霞光,宛如神仙图画。
   ――然而,在这个桃源仙境般的地方,她这几日来遇到的人和事、却居然和纷乱的中州没任何区别,甚至更加危险和邪异。
   “只有你们这些中州人才把云荒当桃源。”
   雪山顶上那位傀儡师的话忽然又跳了出来。经历了那么多颠沛流离,从未退却过,但是在水底余生的刹那,筋疲力尽的那笙忽然间感到了灰心。
   或许,那个叫苏摩的诡异傀儡师说得没错,自己如今的确是到了梦破的时候了。
   然而,等得稍微喘息平定,那笙便挣扎着起身,背上褡裢,继续往前走去――无论如何,得赶快跑到郡城去找西京救人,不然慕容的命就完了。
  
   方才那个奇怪的人没有再上岸,然而她还是提心吊胆的离开河边远远的走,一直到走出一里地,到了一处浅滩上,她才松了口气,停下来辨别路径,无可奈何地发觉自己还是迷路,不知道身在何处,茫无目的地乱走,真不知何时才能到桃源郡城。
   走着走着,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忍不住惊叫了一声,一下子跳开来。
   一个人躺在那儿。应该是被冲上来的,身子斜在滩上,肩膀以上却浸在水里,一动不动,头发随着河水拂动冲上岸来,居然是奇异的深蓝色。
   “呀。”认出了是刚才水底要淹死自己的那个家伙,那笙吓了一跳,退开几步。
   然而随即看到那个人躺在那儿,似乎是完全失去了知觉,身下一汪血红色的河水,脸衬在一头深蓝色的长发内,更加显得苍白得毫无血色,然而却是令人侧目的美丽。
   “活该,真的淹死了?”那笙看到那个人这个样子,舒了一口气,退开几步,喃喃自语,“真是的……这么漂亮的女人,干吗平白无故的要杀我?”
   仿佛回应着她的话,那个躺在水里的人的手指、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那笙吓得又往后退开几步,然而那个人只是动了一下手指、没有别的动作。她松了口气,忽然觉得有些不忍起来――如果这样走开来、这个人大约就要活活淹死在这里了。然而想起方才对方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溺死自己,那笙打了个寒颤,又犹豫着不敢上前。犹豫之间,低头看到了自己包扎着的右手,她忽然眼睛一亮:“对,我怎么又忘了?我有‘皇天’,怕什么?”
   于是壮着胆子,涉水过去,俯下身用力将那个人从水中拖出来――这个东巴少女却忘了想想、如果皇天像方才溺水那样都不显灵,她又该如何?
   幸亏那个人的确是奄奄一息,被从水里拖出来的时候一动也不动,手足如同冰一样寒冷,脸色惨白惨白,双眼紧闭。
   “啊,不会已经淹死了吧?”那笙喃喃自语,忙不迭地将那人扶起、靠在河岸石块上,拨开那一头颜色奇怪的头发,探了探鼻息――一丝丝冰冷的气流触及了她的手。
   “还好,有救。”那笙长长舒了口气,却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手忙脚乱地拍着那个人的后背,想控出她呛下的水来,然而折腾来去却不见她吐出一点,反而在那笙这般毫无章法的剧烈动作下,低低呻吟了一声。
   那笙听得她出声,脱口惊喜:“哎呀,你醒了?”
   然而,嘴里这样说着,东巴少女却是往后退开了几尺,生怕那个人又忽然发难。
   “呃……”仿佛有极大的苦痛,那个人发出了低呼,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刚开始时是散乱的,然后慢慢凝聚起来,落到那笙身上。
   那笙碰到她的目光,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却欢喜:“我还以为你淹死了呢!”
   “淹……死?”那个人终于出声说话,声音却是有些低哑,有些奇异地看着那笙,仿佛在审视着她。许久,她目光里再度闪过痛苦之色,似乎已无法忍受,低低问,“你、你不是…不是沧流帝国派来的?”
   “沧流帝国?”那笙愣了一下,似乎隐约听说过这个名字,摇头,“不,我是中州来的!半路被强盗抢劫,迷路了――请问一下,姑娘你知道往桃源郡城怎么走吗?”
   “中州……?”那个人低声重复了一遍,有些不信似的看了看那笙,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全身颤抖,慢慢缩成一团,似乎又失去了知觉。那笙吓了一跳,也忘了躲避,忙忙地过来拍着她地后背:“快吐出来!你一定呛了很多水了,不吐出来不行的!”
   一语未落,她忽然觉得窒息――那个人瞬间出手、卡住了她的脖子把她按到了地上!
   “你、你……”咽喉上的手一分分收紧,那个女子的手劲居然大得出奇,她怎么都无法挣脱。那笙没料到自己真的会被二度加害,急怒交加,渐渐喘不过气来。
   “真的是普通人啊?……对不起。”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那只手忽然松开了,只听那个人低低说了一句,然后仿佛忽然失去了力气,沉重地瘫了下来,倒在了她身上。
   那笙一声尖叫,这时候才发觉那个人背心深深嵌着一支箭头,背后满身的血。
  
   天快黑的时候,守着那个呼吸越来越微弱的人,她的犹豫终于结束了,一咬牙、闭着眼睛,狠狠拔出了那支箭头。
   血喷溅到她的脸上――奇异的是,那居然是没有温度的、冷冷的血。
   箭头拔出的刹那,那个人大叫一声,因为剧痛而从昏死中苏醒过来。那笙吓白了脸,忙忙的拿撕好的布条堵住背后那个不停涌出鲜血的伤口,手忙脚乱。
   “别费力了……”忽然间,那个人微弱的说了一句,“箭有毒。”
   那笙大吃一惊:“有毒?”
   她捡起那一截箭头,看到上面闪着蓝莹莹的光芒,果然是用剧毒淬炼过。她吃惊地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秀丽的女子:“你、你得罪了谁?被人这么追杀?”
   “拿、拿来……”那个人勉强开口,伸出手来,“让我看看。”
   那笙把箭头交到她手里,那个人把那支射伤她的毒箭放到面前,仔细看了片刻,眼神慢慢涣散下去:“哦……‘焕’,是他、是他。”轻轻说着,手忽然一垂,仿佛力气用尽。
   “喂,喂,姑娘你别闭眼!”那笙看到她眼睛又要阖上,心知不好,连忙推她。
   那人在她一推之下,勉力振作精神,睁开眼睛看了看她:“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那笙。”她老老实实回答,同时翻开包袱找东西给她治伤。
   “那笙姑娘……”那个人却忽然撑起了身子,看着她,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有垂死前的阴影,费力地开口,“你、你能否帮我带一个口讯,去桃源郡……如意赌坊?”
   “如意赌坊?”那笙眼睛一亮,“我正要去那里呀!但是迷路了……你认路么?”
   那人点点头,手指缓缓在河滩上划着,画出一张图:“你从这里……沿河一直走,五里路,左转……咳咳,然后、然后看到一条大路……就是进城的路。”
   “好呀!”那笙如无头苍蝇般奔波了半日,终于知道了路,大喜过望,“多谢姑娘了!”
   “咳咳,我、我不是……女的。”那个人流露出些微的苦笑,低声回答。
   “呃?”那笙正在扯开“她”上身的衣服、准备清理伤口,一见猛然呆住。虽然不像汉人女子般腼腆拘谨,但是她还是闹了个大红脸,口吃:“你、你……你是男的?”
   那个人似乎已经衰弱到了极点,没有开口回答,只是缓缓摇头否认。
   “呃,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那笙糊涂了,摸了摸那人的额头,没有发烧。
   “我是个鲛人……”看到那个中州少女的神色,联想起方才她居然会问自己是否“淹死”,那个人苦笑起来,不得不费力解释了一句。然后知道精力不多,不等那笙惊诧地反问,断断续续开口,交待:“请、请你去如意赌坊,找如意夫人……说,炎汐半途遇上了风隼战死,无法、无法前来迎接少主……”
   那笙认真记着他的话,没有去仔细想,只是重复:“你说,炎汐,半途遇上风隼,死了,没办法来――是不是?”
   “嗯……”那个人神智再度涣散,用了最后的力气、将那支箭头递给她,“带、带回去……给我的兄弟姐妹……告诉他们,小心…小心云焕。”
   “啊?”怔怔地接过箭头,看到上面刻着的一个“焕”字,那笙脑子才转过弯来,“你说什么?你就是那个什么炎汐!是不是?”
   那个人微微点头,似乎为这个中州少女如此迟钝而焦虑,然而毒性迅速发作起来,蔓延到了全身,他只觉得力气慢慢从这个身躯里消失,最后,他开口:“拜托了。……我死后,可以把我的双眼挖出来,送给你,算是报酬……然后,不要埋葬我……请把我扔到水里去……”
   “什么?”那笙听得毛骨悚然,跳了起来,“挖出双眼?胡说八道,你还没死呢……呸呸,胡说八道。你才不会死!”
   那个人看到她这样的表情,还要说什么,那笙已经再也不听他的话,解开褡裢,抓了一支草出来:“你看,你看,这里有瑶草……有一包瑶草!所以,别担心。”
   一边说,她一边把那支瑶草嚼碎了,敷到他背后的伤口上去。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如何使用,但是想想不是口服就是外敷,干脆双管齐下――虽然这是慕容的东西,但是人命关天,此时也顾不得了。
   “瑶、瑶草?”看到居然有那样灵异的药草,那人昏暗的眼神亮了一下,显然也是大出意外,然而转瞬黯淡了,“没用……瑶草、不能治这种十巫炼制的毒……”
   “呃?不会吧!”那笙正要把另一支瑶草送入炎汐口中,听他那么一说,愣住了,“他还说瑶草能治百毒!怎么还是不行?”
   “因为箭头上是、是十巫炼制的毒……”炎汐苦笑着,摇了摇头,深蓝色的长发垂下来,掩住了他半脸,他眼睛缓缓阖起,“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那笙急了,凑过去听,然而炎汐只是淡淡道:“说了也无用……你、你快去如意赌坊吧……这个,送你。”不等那笙发问,他忽然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了手,挖向自己的双目。
   “哎呀!你干吗!”那笙吓了一大跳,连忙扑过去打开他的手,“住手,我才不要!”
   “哦……”炎汐的手被她用力打开,然而,仿佛更加确认了什么、他点点头,放心地,“托付给你,果然、果然没错……你不知道吧?鲛人的眼睛……如果挖出来,是比鲛人泪夜明珠都贵重……价值连城……”
   “血淋淋的,再值钱我也不要。”那笙想起挖出来的眼珠,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那么……没什么可以报答你了……”炎汐摇摇头,声音微弱如游丝,催促,“快走吧……我怕、风隼还会过来……”
   那笙看看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她心下也开始担心慕容修的安危起来――方才自己是迷了路,无可奈何被困住,如今知道了路,真是恨不得立刻飞了过去找到西京。
   她重新打了个包袱,背起了褡裢,准备上路。
   然而,回头看见河滩上半躺着的炎汐苍白的脸,静静地阖上了眼睛陷入弥留中,清秀的脸上有大片淡淡的黑气――这个人,就要在今夜的星光下、死在这个荒郊野外?那边是人命,这边又何尝不是一条人命?终究不甘心,她忽然忍不住回过身来,摇着他的肩膀,接着追问他方才说了一半的回答,做最后无望的努力:“你告诉我,除非什么?”
   “除非……”被剧烈摇晃着,在开始失去意识的刹那,炎汐终于吐出了几个字,“雪罂子……”
   “哎呀!”那笙忽然大叫一声,抱着失去意识的人欢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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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黑暗……还是无尽的黑暗。为什么看不到蓝色?
   海国的传说里,所有鲛人死去后、都会回归于那一片无尽的蔚蓝之中――脱离所有的桎梏、奴役、非人的虐待。变成大海里升腾的水气,在日光里向着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闪耀的星星上;如果碰到了云,就在瞬间化成雨,落回到地面和大海,重新化为氤氲的水气,飞向天空。
   ――所以他从来不畏惧“死亡”这件事。那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特别是作为舍弃了一切、作为复国军战士的他来说,从不去考虑这些。何况,鲛人都活得太久,很容易感到对这个世界的厌倦和绝望。他已经快要三百岁了。
   然而,为什么眼前只是一片黑色?他死后到了哪里?
   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和奇怪的嗦嗦声,似乎在草中穿行。
   “这是哪里?”他忍不住低低地发出声音来,不知道身在何处、有谁能回答他。
   “啊呀!太好了,你醒了!”回应他的、居然是大得吓人的欢呼。然后他感觉身子忽然一沉、重重砸到了地上――那样剧烈而实在的痛楚、和坚实的大地的感觉,让他漂移的意识瞬间回复到了身体里。
   眼睛看到的还是一片漆黑,然而,那空茫的黑色里,忽然闪现出了几点碎钻般的光亮。
   ――哦,原来……是夜空。
   视线渐渐清晰,他笑了起来。猛然间,夜空消失了,一张满是笑意的脸充盈了他的视野,因为凑得太近而看起来大得有些怕人,张开的嘴里两排小小的贝壳般的牙齿,欢呼的声音也大得有些吓人。
   那笙扔下拖着的木架子,跑到炎汐身边,看着他睁开的眼睛,欢呼。
   “那、那笙?”好容易认出了面前的人,他费力地开口,问,“我……活着?”
   那笙用力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晃着怀里那一簇雪罂子残留的茎叶:“你没想到吧?我正好也有雪罂子!嘿嘿,厉害吧?我厉害吧?”
   炎汐看着她的笑容,忽然苦笑了起来:“你、你知道……雪罂子,值多少钱么?”
   “呃?应该很值钱吧?不然慕容那家伙怎么肯答应带我上路?”那笙倒是愣了一下,想想,回答,然后摇头,“不过再贵也毕竟一颗草,跟人命怎么能比?”
   背后的伤口上火烧一般的刺痛已经消失了,全身裂开般的痛楚也开始缓解,雪罂子的药力居然那么迅速。炎汐躺在地上,摇了摇头:“人命?……咳咳,鲛人也算人么?”
   “胡说八道!怎么不算?”那笙诧异,甚至有些愤怒,“慕容修那家伙就是鲛人的儿子,鲛人又怎么了?――个个都是美人,还活的比人长命,多好啊。”
   “……”炎汐看了看她,本已为她是一无所知所以才会如此待自己,没料到这个中州少女居然也知道一些鲛人的事,却毫无偏见。他笑了笑,勉强坐了起来,拿树枝撑着身体站起:“我们到了哪儿了?要赶快去郡城才好。”
   “嗯,前面就是官道了……我刚才拖着你走了五里路耶!厉害吧?”那笙指着前方的依稀可见的城郭,洋洋得意。
   “辛苦你了,”炎汐低下眼睛,第一次向同伴以外的人道谢,“所有对于我们鲛人有恩的人、我们都永远铭记。”
   “嘻,别那么一本正经――出门在外,相互帮忙是应该的。”那笙走过来想帮忙扶着他,正色,“如果没有别人帮我,我根本来不了云荒就死在半路了啊。”
   说话间,触及炎汐的手,惊讶地发觉他的手臂居然依然冰冷。
   “没事,鲛人的血本来就是冷的。”不等她发问,炎汐看出了她的疑问,回答,挣开了她的手,“我可以自己走,多谢。”
   那笙看着他将肩背挺得笔直,一步步往前走,居然完全似没有受过垂死重伤的样子,不由咋舌,连忙跟了上去,忍不住好奇地发问:“哎呀,难怪你这么好看,原来也是鲛人――那么你哭的时候、掉下来的眼泪也能变成夜明珠么?变一颗出来让我看看好不?”
   “……”炎汐无语,不知如何回答,对方是救命恩人,本来她提出任何要求自己都应该竭尽全力去回报,然而这样的要求却让人不得不皱眉。许久,一边走,看着一边少女热切的眼神,炎汐终于还是无法可想:“这个……很抱歉,那笙姑娘,我从来没有哭过啊。”
   “啊?”那笙愣了一下。
   “复国军战士流血不流泪。”炎汐没有看她,一路走,一路看向天地尽头的白塔,淡淡道,“特别是、不能流给那些奴隶主看,让他们拿鲛人的痛苦去换取金钱。”
   “呃?”那笙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有人拿鲛人眼泪去换钱吗?”
   炎汐点点头,回头看她,夜风吹起他深蓝色的长发,他苍白清秀的脸有一种界于男女之间的美,带着某种吸引人的奇异魔性。那笙看着他深碧色的眼睛,隐约记起苏摩也有同样颜色的眸子,然而却不由打了个寒颤,口吃:“也、也有人挖鲛人的眼珠去卖吗?”
   “珠宝商们管那个叫‘凝碧珠’,非常值钱――除非鲛人的眼睛哭瞎了、无法收集夜明珠,而鲛人本身又年老色衰,奴隶主们才会杀掉鲛人挖取眼睛,所以比夜明珠值钱多了。”炎汐淡淡解释,面容是平静的。然而那笙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喃喃:“啊……真的有这样的事?我逃荒的时候听说青州大旱、城里的人都开始吃人肉――但是、但是这里是云荒啊!怎么也有这样的事?”
   “有空的话,我和你说说这个云荒大地上有关鲛人的事吧……”看到少女惊愕的表情,怕说得多了吓到那笙,炎汐转开了话题,“你从中州来?中州一定比云荒好得多吧,你为什么要来这个混乱龌龊的地方?”
   “……”那笙陡然愣住,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
   忽然间两人仿佛都变得心事重重,只是不出声地沿着路走着,远处的灯火无声召唤着两个在旷野中行走着的人,风从耳边呼啸掠过。
   “只有你们这些中州人才把云荒当桃源。”
   ――幕士塔格绝顶上、苏摩冷笑着的那句话反复涌上心头,那笙眼前闪现出傀儡师空茫然而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忽然间,“喀嚓”一声轻响,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炎汐走在前面,忽然听到了风里少女的哭声,很小声很小声,似乎不想让人听到。
   他惊诧地止住了脚步,回头看那笙,看见她把脸埋在手掌里,一路走一路呜咽,夜风呼啸,吹起她蓬乱的头发和破碎的衣衫,那笙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是无望而悲哀的,有梦破后的黯淡,啜泣:“我、我不知道……会来这样的地方。但是…没地方可去了。”
   炎汐无语,忽然后悔自己方才就这样将血淋淋的事实、不加掩饰地告诉了面前的少女。
   就在这停步沉默的刹那,寂静中,荒郊的风声忽然大了起来,风里隐约有奇异的呼啸。
   “趴下!”炎汐忽然大喝一声,扑过来将那笙一把按到了草丛中。
   “唰――”那笙只看见有一双大得可怕的羽翼忽然遮盖了她所有视线,呼啸着从头顶不到三丈的地方掠过,带起强烈的风暴,将她和炎汐裹着吹得滚开去。
   她惊声尖叫,看到那只大鸟掠过头顶,然后往上升起,盘旋在半空,夜幕下,她看清了星光下总共有两只这种大得可怕的鸟,在荒郊上空呼啸着盘旋。
   “风隼!”耳边忽然听到了炎汐的声音,镇静如他、声音也有一丝颤抖,“糟糕,被他们发现了!”
   风隼是什么?就是这种翅膀直直的大鸟?
   那笙来不及问,忽然间听到耳边响起了刺耳风雨声,骤然落下。
   忽然间天翻地转。炎汐护着她一路急滚、避开了从风隼上如雨射落的劲弩,然而毕竟重伤在身、动作远不如平日迅速,还未滚下路基、左肩猛然一阵剧痛。
   同一时间,那笙也因为右肩的刺痛而脱口惊呼。
   从风隼上凌空射落的劲弩、居然穿透了炎汐的肩骨、刺入那笙的肩头!
   那是多么可怕的机械力。
   风吹得他们几乎睁不开眼睛,炎汐抬起头,看到方才发起进攻的风隼在射出一轮劲弩后、再度拉起,掠上了半空,而另外一只盘旋着警戒的风隼立刻俯冲了下来,起落之间、居然配合得天衣无缝。
   “别担心,没有毒――还好来的不是云焕。”在进攻间隙中,炎汐迅速拔出了箭头带血的剑,急急嘱咐,“你快趴在草丛里逃开,我大约能拦住它们半个时辰……你要快逃!去如意赌坊!”
   不等那笙说话,炎汐一把将她远远推开,自己从草丛里站了起来,反手从背后拔出佩剑,迎面对着那一架呼啸而来的风隼。
   劲风吹得长草贴地,鲛人战士一头深蓝色的长发飞舞,提剑迎向如雨而落的飞弩。
   炎汐身形掠起、挥剑划出一道弧光,齐齐截落那些如雨落下的呼啸的劲弩,剑光到处、那些劲弩纷纷被截断。然而那些机械力发出的劲弩力道惊人,借着凌空下击之力、更是可怖。他的剑每截断一支飞弩,臂骨便震得痛入骨,牵动背后伤口,仿佛全身都要碎裂。
   “走,走啊!”瞥见那笙跌倒在长草中,犹自怔怔地看他,炎汐急怒交加,大喝,声音未落手中光芒一闪,原来佩剑经不起这样大的力道,居然被一支飞弩震得寸寸断裂!
   他被巨大的冲力击得后退,张口喷出一口鲜血,踉跄跌落地面,背后的伤口完全裂开了,血浸透了衣衫。
   此时那只风隼射空了飞弩,再度掠起,飞去。
   趁着那样的间隙,炎汐回首,对着那笙大喝:“快走!别过来!滚!”
   疾风吹得那笙睁不开眼睛,然而她反而在草丛中向着炎汐的方向爬过来,紧紧咬着牙,看着头顶迎面压下的巨大的机械飞鸟,脸上有一种可怕的憎恶和不甘――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让她走?她就只有逃跑的命么?炎汐分明已经重伤,还要他舍命保着自己?
   何况,即使炎汐死战,她也未必能逃得过风隼的追击。
   那笙跌跌撞撞手足并用地爬到了炎汐身旁,却被他踹开。她被踢得退开了一步,然而踉跄着站了起来,挡在前面,对着迎面呼啸而来的风隼,张开了双手。
   螳臂当车是什么感觉?
   当此刻她看到做梦都没见过的可怕的东西压顶而来、而自己和同伴只有血肉之躯时,那笙恍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被车轮碾得粉碎的螳螂。
   她没有力量,但是至少她有那样的勇气。满天的劲弩呼啸而来,箭还未到、她的脸已经被劲风刺得生疼。她闭上了眼睛,张开了双手去迎接那些透体而过的劲弩。要是她有力量就好了,要是她有足够的力量就好了……
   “借你力量,你会满足我的愿望吗?”
   忽然间,心底一个声音忽然发问――宛如那一日雪峰上断手的出声。
   劲弩呼啸着逼近她的肌肤,炎汐挣扎着探手,拉住了她的脚踝,想把她拉倒。
   “可以!可以!”
   隐隐地、她记起了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然而来不及多想,大声回答。
   劲弩呼啸着刺入她的肌肤,炎汐拉住了她的脚踝,她身体猛然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带我去九嶷吧。”那个声音回答,“我救你。”
   九嶷?那笙忽然想起了那个梦里死死缠住她的声音,猛然大悟,冲口而出:“是你!是你!――好!我去九嶷!”
   就在那个刹那,那些已经切入她血脉的劲弩瞬间静止,仿佛悬浮在空气中的奇异雨点。
   身子继续往后跌落,她忽然感到右手火一样烫,包扎着的布条凭空燃烧!
   那火是蓝白色的,瞬间将束缚住她右手的布化为灰烬。皇天的光芒陡然如同闪电照亮天地!那笙只觉得右手从肩头到指尖一阵彻骨的疼痛,仿佛从骨中硬生生铮然抽出了什么东西。她跌倒,骇然睁大眼睛,看到自己右手指尖陡然发出了蓝白色的光芒!
   失衡的身子在空气中往后跌落,然而她的手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推动,凭空划出一个半弧。
   从半空俯视下去,看到射出的劲弩居然半途被定住,风隼上的沧流帝国战士惊骇莫名,负责操纵机械的战士连忙扳过舵柄,调整风隼双翼的角度、想借势掠起――然而,风隼陡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住、也完全不能动!
   风隼上的数名沧流帝国战士目瞪口呆,怔怔看着底下草地上那个跌倒在地少女。
   那笙的手缓缓划出,遍地长草如浪般一波波漾开。她失去平衡的身子终于跌落地面,重重落到炎汐身侧。忽然间,那些凝定的飞弩仿佛被解除了禁锢,噼啪如雨掉落地面。半空中的风隼猛然也开始动了,重新掠起。
   驾驭风隼的战士死里逃生,急急转向,掠起。
   然而刚刚掉过头,忽然听到了高空中另外一架风隼上同伴的惊呼,风隼内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得几乎裂开:随着那笙方才缓缓划出的方向、一道闪电般的弧形忽然迎面扩散而来,耀眼的光芒陡然湮没了所有一切。
   “皇天!皇天!”惊骇呼声从风隼上传出,传遍天地。
   -
   当那一道白色光芒照亮天地的时候,一齐仰望的、不知道有几双眼睛。
  
   “终于拔出‘皇天’了啊!”透过水镜看着桃源郡的荒郊,金盘中,那颗头颅微笑起来了,“那丫头终于能彻底唤醒皇天的力量了,白璎,方才一刹那、你的‘后土’也发生共鸣了吧?。”
   “那样的一拔剑,只怕连沧流帝国都被惊动了。”旁边的大司命面色喜忧参半,“以目前皇天的力量,只怕很难保全她突破十巫的阻碍,破开余下的封印啊。”
   “她下面将去九嶷,那里有第二个封印,我的右足。”真岚皇太子顿了顿,“去那里路途遥远、还要经过苍梧之渊,到达青王的封地――得找人护送她才行。”
   “我去。”旁边六位王中,白衣的太子妃出列,跪下请命,将右手抬起,手上蓝宝石银戒奕奕生辉,“‘后土’能和‘皇天’相互感应,应该让我去。”
   “白璎,别逞强。”真岚皇太子摇头,“你如今是冥灵之身,白日里如何能游走于人世?”
   大司命迟疑,显然感到了为难:“如今所有空桑人都无法离开无色城,六星又是冥灵之身,如何能护得那笙姑娘周全?”
   断手托起头颅,真岚皇太子脸上忽然有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谁说所有空桑人都在无色城里?云荒上不还跑着一个?”
   大司命和六王都猛然呆住,半晌想不起来皇太子说得是谁:“裂镜”之战以后,伽蓝城里十万空桑人全部沉入无色城沉睡,而云荒大陆上残留的空桑人遭到了冰族的残酷血洗,一遍遍的筛选让流离在民间的空桑残留百姓无一幸免,而如今时间过去了百年,即使当初有侥幸存活的空桑遗民、也该不在人世了。
   许久许久,白璎猛然明白过来了,从面纱后抬起眼睛,脱口:“大师兄!”
   “对了!”看到妻子终于猜中,真岚皇太子大笑了起来,“就是西京――我的骁骑大将军。当年我下令将他逐出伽蓝城、永远流放,也是为了预防万一出现如今的局面啊。”
   “皇太子圣明。”大司命和六王惊喜交集。
   “呃,别说这样的话,我一听全身不自在。”头颅露出了一个尴尬的苦笑,抓抓头,却忘了自己目前哪里有“全身”可言,然后顿了顿,脸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只是,毕竟过去了百年,就怕如今西京未必会听从我的指令了……”
   “哪里的话,西京师兄从来都是空桑最忠诚骁勇的战士,不然当年也不会这样死守叶城。”白璎抗声反驳,眼神坚定,“百年后,定当不变。”
   “希望如你所言。”真岚叹了口气,有些头痛地抓抓脑袋,看了看白璎,“看来还得让你去一趟了――不知道西京将军如今在哪里,要辛苦你了。”
   “这是白璎的职责,殿下。”白衣女子单膝下跪,低首回答,“明晚我就出发。”
  
   高高的白塔,俯视着云荒全境。
   在那一道闪电照彻天地的时候,映得观星台上十位黑袍人得脸色苍白,面面相觑。
   “终于出现了……”巫咸看着东方,喃喃自语,“皇天。”
   “已经派出了云焕,带领十架风隼前往桃源郡。”统管兵权的巫彭稳稳地回答,信心十足,“他将会带着那只戒指回来――即使把桃源郡全部夷为平地。”
   “是云焕领着风隼去的?”巫姑喈喈笑了起来,用干枯的手指拨动念珠,“巫彭,你对你的人放心得很嘛!派兵也不和我们商量一下。”
   巫彭神色不动,淡淡回答:“沧流帝国境内的所有兵力调动,乃是我权柄所在,若事事经过公议、那只是白白耽误时机。”
   旁边有人嗤的冷笑,却是巫礼抬起了头:“派出风隼如此重大的事情,谁都没通知――泽之国也没有事先接到入境通告,定是引起那边国民恐慌。这般行事,让我如何对高舜昭总督交涉?你不是给我出难题?”
   “好了好了,大家不要争执。”终于,十巫中的首座巫咸开口了,调和,“现今找到皇天、消灭潜在祸患才是最要紧的事,不然智者要怪罪――巫彭在这方面是行家,大家不妨先让他自主去抓人吧。大家看如何?”
   “好吧,就这样。”散淡的巫即阖上了书卷,那也是这位老人在会上说的唯一一句话,然后他蹒跚着站起身,招呼他的弟子,“巫谢,回去帮我找找《六合书》,我要查一句话。”
   “是。”迟疑了一下,最年轻的长老起身,跟在巫即身后,离开。
   巫即走着,花白的须发在夜风中飞扬,老人一边走、一边吟唱着古曲,他的学生巫谢分辨着难解的言语,陡然明白那是百年前覆亡的空桑王朝流传下来的歌曲!
   “九嶷漫起冥灵的雾气
   “苍龙拉动白玉的战车
   “神鸟的双翅披着霞光
   “高冠长铗的帝君从天飞舞而降
   “将云荒大地从晨曦中唤醒
   “六合间响起了六个声音
   “……”
   听得那样的低吟,年轻的巫谢愣了一下,倒抽一口冷气:沧流帝国统治下、对于一切空桑遗留下来的事务都做了销毁,不止民间不许提起任何有关前朝的字句,甚至在权势最高点的十巫内部,关于百年前的事情都是忌讳、不许任何人提起。
   ――据说那是那一位自闭在圣殿中、从来不见任何人的智者的意思,无人能够违抗、甚至无人敢问原因何在。就如建国百年来神秘智者在这个帝国中的地位。
   而时间以百年计的流过,大家渐渐对前朝这个话题养成了自然而然的避忌习惯,文字记载被消灭了,年老一辈见证过历史的人纷纷去世,那一段历史慢慢就变成了空白。虽然因为有养生延年的秘方,十巫中曾经参与过百年前的“裂镜之战”的还有六位长老健在,然而他们却纷纷选择了缄口沉默。而百年中陆续新进的其余四位长老,更加不会去探询当年的究竟。
   然而,如今居然出现了空桑亡国的残余力量――这样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封闭当年的事情?难道……智者在意图隐藏什么?
   跟在老师身后,巫谢不明白地暗自摇头。然而,这种疑问在帝国钢铁一般的秩序中是不允许存在的,而他虽然身为十巫,更多的兴趣却在书籍和治学上而已。
   等走开远了,巫谢才戴上斗篷,对着吟唱着古老歌曲的老人轻轻提醒:“老师,巫咸大人还未宣布结束,您就离席了――这不大好吧?”
   “巫谢……”须发花白的巫即微笑起来了,停下脚步看着年轻的弟子,忽然转头指着天空,“你来看,这是什么?”
   然而,天空中居然有一颗星白色而无芒,宛如白灵飘忽不定,忽上忽下。
   “昭明星!”研读过天文书籍的巫谢脱口惊呼,脸色发白,回头看向老师,“这是……”
   “这是比天狼更不祥的战星。”巫即淡淡回答,看着那几不可见的微弱白光,“凡是昭明星出现的地方、相应的分野内必然有大乱。巫谢,你算算如今它对应的分野在哪里?”
   巫谢在刚才脱口惊呼的时候已经明白了昭明星出现的含义,转头定定看着老师,斗篷下的脸色发白:“在……就在伽蓝城!”
   “嗯……”巫即摸着花白的胡子,缓缓点头,显然默认了弟子演算的正确,然后带着书卷走下了塔顶,低低嘱咐,“所以,千万莫要卷入其中啊。”
   巫谢呆住,回头看了看犹自争执不休的其余八位长老,又回头看看底下沉睡中的城市。东方吹来的明庶风温暖湿润,从塔上看下去、作为云荒中心的伽蓝圣城一片静谧。
   ――然而在这样静谧中,又有多少惊涛骇浪、战云暗涌?
  
   十、分离
  
   那一架风隼在空中连着打转,然而终究无法再度掠起,最终直直地栽到了地上。那样巨大的冲击力和搅起的飓风、震得几十丈外的那笙和炎汐都连着滚翻出去。
   风隼折翅落地,木鸟的头部忽然打开了,几个人影如同跳丸般落地,四散逃开。
   天空中另外一架风隼贴地俯冲过来,长索抛下,兔起鹘落、那几个沧流帝国战士迅速拉住绳梯、随着掠起的风隼离去,消失在黑色的夜幕里。
   “啊……幸亏他们逃了……”那笙跌倒在长草中,看着离去的风隼喃喃自语。右手臂仿佛震裂了一般痛,半身麻木,根本不能动弹――她完全不知道方才是怎么了,只记得自己挥了挥手,然后那一架巨大的东西就忽然从半空掉了下来。
   ――可怕的是、方才挥动的手臂,居然似乎不是自己的。
   她忍着痛,想要爬起来查看旁边炎汐的伤势,然而刚一动身,忽然便被再次重重按了下去,耳边听得厉喝:“别动!趴下!”
   伤重到如此、炎汐居然还有那么大的力气,那笙刚一抬头就被死死压下去。
   同一个瞬间,惊天动地的轰响震裂了她的耳膜。脸已经贴着地面、眼角的余光里,她震惊地看到了几十丈外一朵巨大的烟火绽放开来,映红了天空。
   碎片合着炽热的风吹到身上脸上,割破她的肌肤,然而那笙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种奇景,感觉如同梦幻,直到炎汐放开了压住她的手、东巴少女都懵懂不觉。
   “天啊……这、这都是什么?”那笙看着腾起的火光云烟,张大了眼睛,喃喃自语,“我不是在作梦吧?――炎汐,炎汐?”
   她用还能动的左手撑着地、挣扎着起来,四顾却发现炎汐不在了,大呼。
   前方映红天空的大火里,映出了那个鲛人战士的影子,长发猎猎、满身是血的炎汐却是奔向那架还在着火的风隼,毫不迟疑地径自投入火中。
   “炎汐?炎汐!你干吗!”那笙大吃一惊,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痛,紧追过去。
   迎面的热气逼得她无法喘息,铝片融化了,木质的飞鸟劈劈啪啪散了架。然而在这样岌岌可危的残骸中,炎汐拖着重伤的身体冲入风隼中,探下身子、从打开的木鸟头部天窗里,想要用力拉出什么。然而体力已经不能支持,他整个人反而被拉倒在燃烧的风隼上。
   “炎汐!”那笙跑了上去,顾不得问怎么回事,同时探手下去,拉住风隼中的那个东西。感觉手中的东西冰冷而柔软,她咬着牙,配合着炎汐同时使力。
   “啪”仿佛什么东西忽然断裂,手上的重量猛地轻了,两个人一起踉跄后退。
   “快逃!”炎汐陡然大喊,一把从她手中夺过拉出来的东西,一边转头飞奔。
   仿佛烧到了什么易燃的部分,火势轰然大了,舔到了两人的衣角。那笙根本看不清楚方向了,只是跟着炎汐拼命地奔逃着,远离即将爆裂开的风隼。
   “跳!”跑得不知道方向,眼睛被烟火熏得落泪,耳边忽然听到一声断喝。她用尽了力气往前一跃,耳边哗啦一声响,水淹没了她的头顶。
   轰然的爆炸声中,无数的碎屑如同利剑割过头顶的水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再听到炎汐的声音。她终于憋不住气,浮出水面呼吸,外面已经完全安静了,只隐约听见木料燃烧的噼啪声。青水静静地流过,黯淡的星光下,她看到了炎汐坐在河岸上的身影。
   “哎,你自己浮出来也不叫我,想让我淹――”湿淋淋地爬出来,发现褡裢全湿透了,没好气,她骂,忽然间不知道为什么猛地顿住了口,不敢再说话。
   炎汐全身是血,背对着她坐在河岸边,低着头看着什么,肩膀微微颤抖。
   “炎汐……?”她猛然间感到了气氛的沉重,不敢大声,轻轻问,走过去。
   “别过来。”忽然间,炎汐出声,抬手制止。
   然而那笙已经走到了他身侧,低头一看,陡然脱口尖叫。
   “别看!”炎汐拉过破碎的衣襟,掩住了他怀里那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他右手拿着断剑,剑尖挑着一颗挖出来的心脏,血淅沥而下。
   一眼瞥见开膛破肚的死人,那笙吓得腾的跌坐在河岸上,感觉双手都软了,喃喃:“你、你……”
   尸体的头发从衣襟下露出,深蓝色,宛如长长的水藻贴着河水,拂动。
   炎汐没有看她,微微闭着眼,口唇翕动,仿佛念着什么,然而却没有声音。片刻,他睁开眼睛,径自将那颗心脏远远扔开,低下头,用手指轻轻覆上尸体同样深碧色的双眼,低声:“兄弟,回家吧。”
   那笙看到衣襟从死人身上拉开,直直瞪着,嘴巴因为震惊而张大,却喊不出声来:鲛人!那个从风隼里拉出来的、居然是个死去的鲛人!
   衣襟下方才死去的鲛人肢体已经不完全,双足齐膝而断,胸腔被破碎的铝片刺穿,全身上下因为最后爆炸的冲击已经没有完整的肌肤――然而奇异的是、流着血的苍白的脸上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表情,那样反常的平静、反而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看着炎汐将那个死去的鲛人推到青水边,她连忙脱下身上破碎的羽衣递给他。炎汐看了她一眼,默不做声地接过来,裹住鲛人的尸体,然后将他推入水中。
   尸体缓缓随波载沉载浮,渐渐沉没,最后那一头深蓝色的头发也沉下去了。大群的桃花水母围了上去,宛如花瓣簇拥着尸体、沉没。
   “走吧。”炎汐注视了片刻,淡淡道,用断剑支撑着站了起来,上路。
   那笙默不做声地跟在他后面,过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很小声地问了一句:“那个人……也是鲛人?”
   “嗯。”炎汐应了一声,继续走路。
   “你们不是同胞吗?”她忍不住不解,“他、他为什么会帮着沧流帝国杀你们?”
   “你以为他们愿意吗?”炎汐猛然站定,回头看着那笙,眼睛里仿佛有火光燃烧,“你以为他们愿意?!――他们被十巫用傀儡虫控制了!来杀他们的同类!”
   “啊……”想起方才那个死去的鲛人面上毫无痛苦的诡异神色,那笙一个寒颤。
   “风隼非常难操控,而且一旦派出、如果无法按时回到白塔,便会坠地――为了让风隼不落到敌方手里,必须要有人放弃逃生机会、销毁风隼。”炎汐看着沉入水中的尸体,眼里有沉痛的光,“我们鲛人在力量上天生不足,但是灵敏和速度却是出众的,非常适合操纵机械――于是沧流帝国在每一台风隼上、都配备了一名鲛人傀儡来驾驭。他们不会思考,不怕疼痛和死亡,到最后一刻便用生命和风隼同归于尽。”
   怪不得,方才那些弃风隼逃离的沧流帝国战士走得那么干脆。原来是没有任何后顾之忧――那笙怔怔看着炎汐,喃喃:“那么,就是说……你们、你们必须和同类相互残杀?”
   “没有办法的事。其实要和风隼那样的机械抗衡,唯一的方法、就是趁着它飞低的时候,首先射死操纵机械的鲛人傀儡……”炎汐转过头,不再看死去的同类,上路,淡淡道,“即使如此、他们依然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他们是无罪的。傀儡虫种在他们心里,所以必须挖出他们的心,才能让他们好好的回到大海中安睡……”
   炎汐走在路上,满身的血,然而他却将身子挺得笔直,抬头看着天上的星光。
   “我们海国的传说里,所有鲛人死去后、都会回归于那一片无尽的蔚蓝之中――脱离所有的桎梏,变成大海里升腾的水气,向着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闪耀的星星上。”走在路上,那笙听到炎汐的声音缓缓传来,平静如梦,“如果碰到了云,就在瞬间化成雨,落回到地面和大海……”
   那笙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天,忽然间,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睛。
   她转头看向炎汐,然而这个鲛人战士的容色依然是平静的,没有一丝悲戚――“抱歉,我从来不曾哭过”――片刻前,对着她的要求、他那样淡笑着回绝。
   怎么能够不流泪呢?若是孤身战斗到连同胞都是对手,要怎么才能做到不流泪呢?
   “人们都说,鱼看不见水就像人看不见空气……但是说话的那些人、不知道那是多么残酷的距离。”炎汐静静沿着路走往桃源郡,抬头看着星光,“都已经七千年了……无论是空桑人、还是后来的冰族,都把我们鲛人看成非人的东西,会说话的畜类,可以畜养来牟取暴利……你说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曾说有空跟你解释这片土地上关于鲛人的故事,其实很简单,”炎汐静静看着星光,不知道上面一共有多少鲛人灵魂化成的星星,对身侧听得出声的少女解释,“《六合书》上有那么一段记载:
   “海国,去云荒十万里,散作大小岛屿三千。海四面绕岛,水色皆青碧,鲛人名之碧落海也。国中有鲛人,人首鱼尾,貌美善歌,织水为绡,坠泪成珠,性情柔顺温和,以蛟龙为守护之神。云荒人图其宝而捕之,破其尾为腿、集其泪为珠,以其声色娱人,售以获利。然往往为龙神所阻。七千载前,毗陵王朝之星尊大帝灭海国,合六王之力擒回蛟龙、镇于九嶷山下苍梧之渊,是以鲛人失其庇护,束手世代为空桑人奴。”
   那笙还听得迷迷糊糊,炎汐走在路上,忽然回头淡淡笑了一下,“也许你觉得我和你们人没有什么不同――其实现在你看到的鲛人、都不是我们本来的样子……我们本来不会有和你们一样的腿,都是被捕捉以后、用刀子硬生生剖开尾椎骨分出来的。”
   “很痛吧?”那笙倒抽了一口冷气,怯生生问。
   “当然,”炎汐点头,深碧色眼睛里却是平静的,“用那样的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样。”
   “但是你、你刚才还和他们打……”那笙惊呼。
   炎汐转过头,不做声走得飞快,许久,才道:“鲛人如果自己不反抗,就不能指望能有获得自由的一天――没有人能够帮我们,我们必须自己战斗。”
   “可那什么沧流帝国好厉害啊……你们怎么能赢过他们?”想起方才的风隼,那笙打了个寒颤,摇头,“那样的东西简直不是人能抵挡的啊。”
   “是很难。”炎汐顿了顿,微微一笑,然而眼睛却是坚定的:“如果是百年前没落的空桑王朝、我们也许还有胜的可能――而如今……呵,沧流帝国有着铁一般的军队。二十年前我们发动了第一次起义,想要回归碧落海,然而,被巫彭镇压了。很多鲛人死了,更多被俘虏的兄弟姐妹被卖为奴。”
   “后来,我们又重新谋划复国――不料,他们那边又出现了一个云焕,比当年的巫彭还要善于用兵打仗。”他的笑容有一丝苦涩:“也许……只能和他们比时间吧?毕竟我们鲛人寿命是人的十倍。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到时候看谁能笑到最后。”
   星光淡淡照在这个鲛人战士身上,苍白清秀的脸有界于男女之间的奇异的美,然而那样的目光让他过于精致的五官看起来毫无柔弱的感觉,宛如出鞘利剑。
   “我帮你们!”胸口一热,那笙大声回答,“他们不该这样!我帮你们打他们!”
   炎汐猛然站住了,转身看着个子小小的东巴少女,忽然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似是欣慰,然而却是缓缓摇头:“不行。”
   “为什么不行!”那笙不服,用力挥着右手,“别看不起人――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你也看到了,刚才我挥挥手那架风隼就掉下来了呀!”
   “那不是你的力量,那是皇天回应了你的愿望。”炎汐看着她的右手,淡然回答。
   那笙吓了一跳,颇为意外:“你、你也知道皇天?”
   “云荒大地上没有人不知道吧……虽然没有人见过。”炎汐回答,忽然抬起手握住她右手,低头看着她中指上的戒指,神色复杂莫测。
   那笙点头,得意:“看来你也知道皇天啊,你看,我大约可以帮上忙是不是?”
   然而,炎汐却是缓缓摇了摇头,放开了她的手,看着她、眼神复杂,忽地苦笑:“不,正是因为这样,注定了我们必然无法并肩战斗、成为朋友。”
   “为什么?”那笙诧异,抬头。
   “复国军中规定:所有空桑人都是鲛人的敌人――遇到一个杀一个!”鲛人战士的眼睛冷锐起来,看着那笙,“我们鲛人如何会求助于皇天的力量?而皇天想必也不会回应你这样的愿望――我并不怀疑你是空桑人,但是你必然和空桑王室有某种联系。所以……”
   “所以你要杀我?”那笙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
   炎汐也看着她,慢慢苦笑起来,摇头:“我们鲛人怎么会对有恩于自己的人做出任何伤害?但是,非常遗憾,我们终究无法成为朋友。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我们该分道扬镳了。”
   那笙看着他转过身去,忽然间感到说不出的难过――不过是认识半日,然而不知道为何、仿佛对眼前这个奇怪的鲛人有依恋的感觉。几次出生入死,到头来就这样分别、想想就很伤心。
   “喂,后会有期!”看着他独自前行的背影,她忍不住喊。
   然而炎汐停了一下,转过头淡淡笑:“不……还是不要见了吧。我怕下次若再见、便是非要你死我活不可了。你是带着皇天的人啊。”
   “呸呸,胡说八道!”那笙不服,挥着手,手上戒指闪出璀璨的光芒,“绝对不会!你等着看好了,我要那只戒指听我的话,我要帮你们!”
   “对了。”仿佛忽然留意到了什么,炎汐回到她身边,撕下衣襟包扎她的手,“太粗心了,千万莫要让人看见它啊。不然麻烦可大了。”
   “炎汐……”那笙低头看着他包起自己的戒指,忽然鼻子一酸,“我要跟你去郡城。”
   “不行,下面我要做的事可不能带着你。”炎汐毫不迟疑地拒绝,“而且跟着一个鲛人进城,你和我都有麻烦――反正郡城就在前头了,你再笨也不会迷路吧?”
   那笙看到前头的万家灯火,语塞,却只是缠着不想让他走:“万一进城又迷路呢?那不是耽误时间?”
   “笨蛋,你这样磨蹭难道不是更耽误时间?”炎汐苦笑摇头,“你到那边也有事吧?”
   “呃……糟糕,慕容修!”那笙懵懂的脑子猛然清醒,大叫一声。一路的重重危难、出生入死让她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被炎汐一提醒,忽然猛醒过来,一看已经到了半夜,不知道慕容修生死如何,大惊:“完了,我晚了!糟糕!”
   顾不上再和炎汐磨蹭,她一声惊呼,背着褡裢向着桃源郡城飞快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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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重叠叠的罗幕低垂,金鼎中瑞脑的香气萦绕着,甜美而腐烂。没有一丝风。
   带子一勾就解开了,丝绸的衣衫悉悉莎莎地掉落到脚面,女子的双腿笔直,皮肤光滑紧凑如同缎子。她的手搭上了站在镜子前的男子的双肩,缓缓褪下他披在肩头的长衣,细细的声音低低响起:“公子,很晚了,意娘服侍您睡吧。”
   罗幕下的烛火黯淡而暧昧,然而那个高大的男子没有说话,似乎还在看着镜子。
   女子便有些好笑:明明是看不见东西的,偏要装模做样地点着蜡烛照镜子,快要就寝了也一本正经――这回如意夫人安排她服侍的客人也真是奇怪……
   然而,很快她的笑容就凝结了:衣衫从客人的肩上褪下,衣衫下的躯体宽肩窄腰,肌肉结实,完全是令女人销魂的健壮身体――然而,在那样宽阔的肩背上,赫然有一条龙腾挪而起!那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文身,覆盖了整个背。栩栩如生的龙在昏暗的光下看来、张牙舞爪,几乎要破空而去。
   “呀――”女子脱口低低惊呼,然而立刻知道那是对客人的不敬,连忙用手指轻轻抚摸那个文身,堆起笑,“好神气漂亮的龙……”
   顿了顿,她忽然惊住:“啊,公子,你身子怎么这么冷?快来睡吧。”
   “抱着我。”忽然间,那个客人将手从镜面上放下,低低吩咐。
   “啊?”意娘吃了一惊,然而不敢违抗客人的吩咐,只好将赤裸的身体贴上去,伸出双臂从背后抱着他,陡然间冷的一颤。
   “紧一点……再紧一点。”客人忽然叹了一口气,喃喃吩咐,“好冷啊。”
   意娘伸出手紧抱着他,将头搁在他肩上,嗤嗤笑着,一口口热气喷在他耳后。没有一丝风。烛火一动不动,映着昏暗的罗幕,影影憧憧。痴缠挑逗之间、她无意抬头、看见镜中客人的脸,陡然震惊:那样英俊的男人!
   即使她阅人无数,从未看到过如此好看的男人。甚至是……让身为女性的她都一时自惭容色。然而他身上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魔性诱惑,她不由情动,赤裸的身子紧贴他的躯体,软软央求:“很晚了……让意娘上床好好服侍公子吧。”
   一边说,她一边挥手去拂灭唯一亮着的蜡烛。
   “别灭!”不知道为何、客人陡然阻止,语气慎重――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完全的黑暗。没有一丝风。急促的呼吸,悉莎的动作,缠绕的肢体倒向松软的衾枕。她紧紧抱着客人,贴紧他结实的胸腹,呻吟:“怎么……这么冷啊……”然而愉悦的潮水瞬间吞没了她,让她完全不顾上别的,手指痉挛地抓着他背后的龙的图腾。
   完全的黑暗。没有一丝风。所以看不到床头上小小偶人嘴角露出的诡异的笑,以及埋首于女人身体的客人脸上奇异的表情。
   不要熄灯……不要熄灯。没有风,没有光。
   没有风的黑夜里,我将慢慢地腐烂。慢慢地……完全腐烂。
   女子在他身体下呻吟,伸出手抱紧他的躯体,她的身体温暖而柔软,头发被汗打湿了、一缕缕紧贴他的胸膛和手臂。他抬起头,长长呼出一口气,宛如梦游一般,手指移向女子的咽喉,手指间一根透明的丝线若有若无。
   不要熄灯。没有风的黑夜里,所有邪恶的欲望都将抬头――我将慢慢地腐烂。慢慢地……完全腐烂。
   淡淡的星光照进来,床头上的暗角里,偶人冷冷俯视着,嘴巴缓缓咧开。
   “少主。”丝线缓缓勒入床上女子的咽喉,然而,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虽然低,却仿佛一根针刺入了神经,让他的动作猛然停了下来。
   “少主,”门外女人的声音低低的,禀告,“左权使炎汐已经到了,有急事禀告。”
  
   门推开的刹那、外面的微风和星光一起透入这个漆黑如死的房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腔中那种淹没一切的欲望依然挣扎着不肯退却。门打开的时候,衣衫凌乱的他低下头,看见了外面廊下前来复命的如意夫人和她身侧的鲛人战士。单膝下跪迎接他的到来,那名远道前来的复国军领袖此刻正抬眼、注视着第一次见到的鲛人们百年来众口相传的救世英雄。
   门无声地打开,门内的空气腐烂而香甜,隐约还有女人断续的呻吟,不知是痛苦还是欢乐。黑暗中浮凸出那个人的半面,宛如最完美的大理石雕像,然而深碧色的眼睛看起来居然是说不出的黯淡,接近暗夜的黑――那个瞬间,炎汐忽然有种窒息的感觉。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这就是多少年来、鲛人们指望着能扭转命运的人?
   他一时间忘了直视是多么无礼的举动,茫然看着开门出来的傀儡师,然而战士的眼睛却穿过了苏摩的肩、看到了漆黑一片的房内――完全的黑……最黑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蓦然咧开嘴、无声地笑得正欢。
   那是完全的“恶”……那个瞬间,连日来支撑着他的力量仿佛猛地瓦解。他震惊地看着面前开门出来的人,连一句回禀的话都没有出口、忽然间力量完全从身体里消失。
   “左权使来桃源郡的路上碰到了云焕驾驶的风隼,死里逃生。”看着强自支持着来到目的地,却在见到少主之后不支倒地的炎汐,如意夫人连忙扶住他,回禀。
   深深吸着空气,手指在门扇上用力握紧,许久,苏摩才平定了呼吸,走出门来低头查看前来的人的伤势,看到背后那个可怖的伤口:“很厉害的毒……但似乎被人解了。”
   傀儡师的手指停在炎汐背后,拔出夹在肩胛骨里的断箭,看到那些大大小小、深得见骨的伤口,皱眉:“不止受了一次伤……难为他还能赶来。”
   “少主,左权使他、他还能活吗?”如意夫人看到那样的伤势,倒抽一口冷气。
   “有我在。”苏摩淡淡回答,手指轻弹,右手的戒指忽然全数弹出,打入炎汐血肉模糊的后背伤口,嵌住。仿佛有看不见的黑气沿着透明的引线,从戒指上一分分导出,桌上,小偶人紧闭着嘴坐在那里,眼色阴沉。
   “云焕是谁?”放开了手,苏摩开口问。
   如意夫人递上一盏茶,回答:“是目下沧流帝国内年轻一辈军人中最厉害的一个,据说剑技在冰族内无人可比。巫彭一手提拔他上来,如今二十几岁已经是少将军了。”
   “哦……他被派来桃源郡,是为了皇天吧。”苏摩喝了一口茶,沉思,许久目光落到一边养伤的炎汐身上,“左权使几岁了?”
   “比少主年长几十岁,快两百八十了吧。”如意夫人回答。
   “不年轻了。”傀儡师垂下眼睛,眼里有诧异的神色,“如何尚未变身?”
   如意夫人看着炎汐背后可怖的伤口在看不见的力量下一分分平复,叹了口气:“左权使自己选择的――他自幼从东市人口贩子那里逃出来,投身军中,那时候就发誓为鲛人复国舍弃一切,包括自身的性别。所以百年来历经大小无数战,左权使从未成为任何一类人。”
   “哦……真是幸福的人。”苏摩怔了一下,忽然嘴角浮出一个奇异的笑容,“很优秀的战士啊……和我正好相反呢。”
   “呃?”如意夫人吃了一惊,不解地抬头。
   然而苏摩已经不再说下去,仿佛听到了外面的什么动静,猛然站起,将戒指收回手中,站起,空茫的眼睛里霍然闪出锐气:“怎么回事?皇天在附近!”
   -
   那一边,那笙一头冲进了如意赌坊,焦急地四顾寻找。
   “姑娘可是那笙?”在她为认不出哪个是西京而焦急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头顶有人轻声问,柔和动听。她惊讶的抬头,看到了一名绝色少女从梁上跃下,拉起了她的手:“我叫‘汀’――我的主人西京先生要我来这里等你。”
   那笙来不及反应,便被她拉着走,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堂。
   “你不用担心,慕容公子已经安全和主人见面了,”汀微笑着,边走边对她解释,缓解她的焦虑,“公子他提起你落单了,很担心,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所以主人要我来大堂等着你。呀,你手受伤了?半路一定遇到麻烦了吧?”
   “啊?……”那笙听她不急不缓地交待,张口结舌,还以为慕容修命在旦夕,不料自己拼命跑来这里、事情已经雨过天晴,不由一阵轻松又一阵沮丧。汀拉着她的手穿过人群,向后面雅座走去:“慕容公子和我主人都在后面,跟我来。”
   那笙身不由己地被她拉着,猛然间看到少女深蓝色的长发,脱口:“你、你也是鲛人?”
   汀微微一笑,颔首,拉着她来到了一扇门前,放开了她的手,敲了敲门:“主人,慕容公子,那笙姑娘来了!”
   “那笙?快进来!”慕容修的声音透出惊喜,门吱呀一声打开。
   看到开门出来的人,那笙一声欢呼,跳进去,不由分说抱住了慕容修的肩膀,大笑:“哎呀!你没被那群强盗杀了?真的吓死我了啊!”
   “轻一点、轻一点。”被那样迎面拥抱,慕容修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知道她的脾气、也无可奈何,只是痛得皱眉。那笙放开手,才注意到他身上伤痕累累,显然吃了颇多苦头,不由愤怒:“那些强盗欺负你?太可恶了……我替你出气!”
   她挥着包住的右手,心想再也不能瞒慕容修皇天的事情了。然而慕容修只是苦笑,摇头:“算了,其实说起来是场误会罢了……”
   “误会?误会还差点害死我们?”那笙不服,继续挥动右手,却没有注意到旁边一个本来在房间内抱着酒壶醉醺醺的中年汉子,猛然睁开了一线眼睛,冷光闪动。
   “好了好了……你看,现在我已经找到西京先生了,不会再有事了。”慕容修看到她胡吹大气,生怕她不知好歹真的去惹事,连忙安抚,拉着她进门,“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那笙不好意思低头:“人家…人家不认路……”
   “啊?”慕容修猛然哭笑不得,“天,少交代一句都不行……笨丫头,我留给你那本《异域记》里不写着路径?你没有顺手翻翻?”
   “异域记?”那笙诧异,猛然大叫一声,想起来了,“完了!”
   “怎么?”慕容修被她吓了一跳,却见她急急把褡裢扔给他,从怀里七手八脚拿出一本泡得湿淋淋的书来,一挤,水滴滴答答落下来,那笙几乎要哭了:“我、我忘了把它拿出来了……掉到水里了……完了。”
   “……”慕容修看着她,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掂掂褡裢,发现瑶草也已经吃饱了水,泡得发胀了。
   看到这一幕,旁边汀捂着嘴偷笑,忽然间觉得很是欢乐。
   “好了好了,别哭别哭,一哭我更头痛……”在她扁嘴要哭之前,慕容修及时阻止,“没关系,那本异域记我从小看,背都背熟了――你快来见过西京先生吧。”
   “西京?在哪里?”那笙茫然四顾,慕容修拉着她转身,指点。她好容易才看见躺在椅子里抱着酒壶酣睡的男子,诧异:“什么?就是这位胡子拉碴的大叔?――醉鬼一个,真的有那么厉害么?”
   “主人是剑圣尊渊的第一弟子,”虽然看得有趣,但是听到那笙居然敢藐视西京,汀不能不挺身维护主人,“几百年来,这片土地上还没有比主人更强的剑客呢!”
   “哦?真的?”那笙对汀颇有好感,倒不好反驳,只好撇撇嘴。
   “我母亲也是这样说的啊。“慕容修拍拍她脑袋,安慰:“好了,你也别乱跑了。有西京大人在、我们以后行走云荒不用担心了。”
   那笙还没回答,忽然间那个烂醉如泥的人醉醺醺地开口了:“小子……我、我可没答应……要带着这个丫头……”
   “西京大人。”慕容修愣了一下,诧异转头看着醉汉。
   “叫我大叔……红珊的儿子。”西京眼睛都没睁开,抱着酒壶继续喝。
   “是,大叔。”慕容修顺着他的意思,拉过那笙,“这位姑娘是我半途认识的,也答应了鬼姬要照顾她――大叔你能不能……”
   “呵,呵呵……”不等他说完,醉醺醺的西京猛然笑了,睁开眼睛看了那笙一眼,那笙猛然只觉得宛如利刃过体,一震。西京把酒壶一放,大笑起来:“小子,你这是哪门子英雄救美?也不看看人家戴着皇天,哪里要人保护?”
   酒壶放落,白光腾起,迅雷不及掩耳绞向那笙右手。那笙一声惊呼,眼睛看到、脑子刚反应过来,然而还来不及做出举动,右手包着的布已经片片碎裂。
   白光一掠即收,银色金属圆筒在醉汉手指间快速转动,落回袖口。
   房间内的空气忽然凝滞了,所有人都不说话,定定看着东巴少女抬起的右手。
   那笙的手在收剑后才举起,然而举到半空的时候顿住了――完全没有伤及她的肌肤,包扎的布片片落地,她的手凝定在半空。
   中指上,那一枚银白色的宝石戒指闪烁着无上尊贵的光芒。
   “皇天……”汀的呼吸在一瞬间停止,怔怔看着空桑人的至宝,眼神复杂。
   “皇天?”慕容修也愣住了,他多次猜测过那笙辛苦掩藏的右手上究竟是什么样的宝物,然而,从未想过居然会是皇天!
   ――曾统治云荒大陆七千年的空桑人以血统为尊,相传星尊帝嫡系后裔靠着血缘代代传承无上力量,被称为“帝王之血”,是为统治云荒六合的力量之源。而标志这种嫡系血统身份的、便是这枚据说当年星尊帝和王后两人亲手打造的指环。
   ――指环本来有一对,“皇天”由星尊帝本人佩戴,另外一只“后土”给予了他的王后:白族的白薇郡主。并立下规矩:空桑历代王后、必须从白之一族中遴选,才能保证血统的纯正。这两枚戒指,一枚的力量是“征”,而另一枚的力量则是相反的“护”,见证着空桑历史上最伟大帝王和他的伴侣曾经并肩征服四方、建国守民的历史。
   ――那样的光辉岁月。
   ――戒指不但是空桑历代帝后身份的标志,还能和帝后的力量相互呼应,成为“帝王之血”的“钥匙”,在空桑历史上尊崇地位无以复加,成为上古传说中的神物。
  
   那枚戒指闪烁在东巴少女的手指间,光芒仿佛穿越历史、照耀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皇天……”许久许久,慕容修终于缓缓叹息了一声,看着那笙,脸上浮起复杂的苦笑,微微摇头,“原来你根本不必要让人帮着你……那么何必装成那样跟着我呢。”
   “我……”那笙想解释自己为何隐瞒,但是又不知道如何解释,急得跺脚,“那个臭手让我不要跟人说嘛!而且它有时灵光有时不灵,我也不知道它啥时抽风……”
   然而听她说着,慕容修倒不曾反驳,只是微微摇头,不说话。
   “呃……不管你戴着皇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反正我只答应红珊照顾这个小子,可不打算带上其他的……”西京喝了一口酒,斜眼看着那笙。那一枚让所有空桑人看了都要俯首的戒指、在这个前代空桑名将看来居然毫不出奇。
   “谁、谁要你带了?”那笙看到慕容修摇头,眼光虽然平淡,但是隐隐有了拒人千里的神色,不由气苦,对着西京跳脚。
   “那么,立刻给我从这里滚出去。”
   忽然间,一个声音冷冷响起,来自门外的黑暗中。
   那笙隐约间觉得有些熟稔,下意识循声看去,猛然吓得往后一跳。
   “苏、苏摩!”看着从外面黑夜里走来的人,东巴少女陡然口吃起来,眼睛里有惧怕的光,下意识退到了慕容修身后,看着他,“哎呀,你的头发…你的头发怎么变成蓝的了?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傀儡师空茫的眼睛“看着”她,在看看慕容修,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冷笑,“啊,原来都是熟人……难得,居然还能碰见。”
   慕容修看到傀儡师那样的笑容,想起当日天阙上他残酷的肢解活人,心头陡然也是一寒,往后退了一步。
   只有西京还在喝酒,显然对他的到来毫不在意。
   虽然看不见,慕容修刚一后退,苏摩便笑了起来,对他抬了抬手:“不必惊慌……原来你便是红珊的儿子。不关你的事――”他的笑容渐渐冷却,转头看着一边的那笙,淡淡道:“虽然很佩服你居然能活着到这里……但是,那笙姑娘,请立刻从这里给我滚出去。”
   那样的语气让那笙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何、她对这个傀儡师从一开始就感到说不出的恐惧,然而却嘴硬:“又不是你的地方!你、你凭什么……凭什么赶我走?”
   “哦,这样啊……”苏摩微微冷笑,转头,对身后的人吩咐,“你来转述一下吧。”
   “是。”身后跟来的女子恭谨地回答,然后走到了灯光照到的地方,抬头看着那笙,有礼然而坚决地重复:“这位姑娘,请你立刻离开如意赌坊……我是这里的老板娘。”
   那笙怔住了,看着那位满头珠翠的美妇人,然后又看看苏摩,再看看西京。
   所有人都漠然的看着她,不说话。
   “为什么要我走!那么晚了,我去哪里!”那样的气氛下,忽然感到委屈,她蓦然顿足叫了起来,委屈,“我又不吃人,为什么要赶我走!”
   “因为你在这里,很容易引来沧流帝国的人。”苏摩冷冷道,忽然懒得多解释,眼里闪现杀机,“你不走,难道要我动手?”
   那笙听得他那样的语气,吓得缩了一下脖子。
   “少主,不必你动手,属下来送她走。”忽然间,外面有人恭声回答,慢慢走进来。
   “很好,左权使,你送她出去,不许她再回到附近――死也要给我死在外头。”苏摩没有回头,然而居然很快就知道是谁到了,漠然回答,转过身去,离开。
   “……”那笙看得呆了,头脑忽然混乱起来,感觉这一天遇到的事情简直奇奇怪怪、目不暇接。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此刻门外走进来的人,半晌,才指着他、结结巴巴开口:“炎、炎汐?”
   “那笙姑娘,请立即离开。”似乎是刚刚恢复过来,炎汐的脸色还是惨白的,木无表情的重复方才苏摩的命令,“否则不要怪在下对你拔剑。”
   “……”那笙擦擦眼睛,看清面前这样说话的人的确是炎汐,忍不住惊叫起来,“你、你也在这里?――这究竟都是怎么回事!你听那个苏摩的话?那家伙不是好人…那家伙简直不是人啊!你怎么也听他的话?”
   “那笙姑娘。”炎汐没有如同白日里那样对她说话,只是漠然看着她,铮然拔出了剑,“请立刻跟在下出去。”
   “都疯了!你们、你们个个都疯了!”那笙猛然糊涂了,跺脚,看着炎汐,看看西京,“走就走!本姑娘怕什么?谁希罕这个破地方!”
   “等一下。”她跺脚转头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挽留。慕容修的声音。
   那笙惊喜的转头,然而却看到慕容修递给她一支瑶草:“带着路上用――你虽然有大本事,但是只怕还是没钱花吧。”
   那笙恨恨看着他,不去接那支瑶草,带着哭腔:“你、你也要我走?”
   慕容修看着她,却是看不懂到底面前这个少女是如何的一个人,摇头:“你带着皇天,自然有你的目的地……没有必要跟着我了。我又能帮你什么?”
   “你……可恶!”那笙狠狠把瑶草甩到他脸上,转身头也不回跑了出去。
   她跑得虽快、然而奇怪的是炎汐居然一直走在她前面,为她引路,让她毫无阻碍地穿过一扇扇门,往如意赌坊外面跑去。
   “请。”一手推开最后的大门,炎汐淡淡对她道。
   “哼,本姑娘自己会走!”那笙满肚子火气,一跺脚,一步跨了出去。
   “保重。”正要气乎乎走开,忽然身后传来低低的嘱咐。那笙惊诧地转过身去,看到鲛人战士微微躬身,向她告别――炎汐看着她,眼睛里的光是温暖而关切的。
   那笙忽然鼻子一酸,忍不住的委屈:“炎汐!你说、为什么大家都要赶我走?难道就因为我带着这个戒指?我又不是坏人!”
   “那笙姑娘……”炎汐本来要关门离去,但是看着孤零零站在街上的少女,第一次觉得不忍,站住了身,叹息,“你当然是很好的女孩子。可是以你这样的性格、戴着皇天,却未必是幸福的事。你要自己保重。”
   “炎汐……”那笙怔怔看着他,做最后的努力,“我没地方住……我也没有认识的人。”
   炎汐垂下了眼睛,那个瞬间他的表情是凝固的,淡淡回答:“抱歉,让你离开这里是少主的命令――作为复国军战士,不能违抗少主的任何旨意。”
   “少主?你说苏摩?”那笙惊诧,然后跳了起来,“他是个坏人!你怎么能听他的?”
   然而,听到她那样直接了当的评语,炎汐非但没有反驳、反而微微笑了起来。那样复杂的笑容让他一直坚定宁静的眼眸有了某种奇异的光芒:“即使是恶魔,那又如何呢?……只要他有力量、只要他能带领所有鲛人脱离奴役、回归碧落海――即使是‘恶’的力量,我也会效忠于他。”
   “你们…你们简直都是莫名其妙的疯子……”那笙张口结舌,却想不出什么话反驳,只是喃喃,“我才不呆在这里……”
   “是,或许我们都疯了吧。”炎汐蓦地笑了,关门:“你这样的人实在是不该来云荒……这是个魑魅横行的世界啊。”
   那笙怔怔地看着那扇门阖起,将她在云荒唯一的熟悉和依靠隔断,独自站在午夜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
   “回去休息吧,左权使。”他对着眼前黑色的门扇出神,忽然听到身后女子的声音。
   诧然回头,看到如意夫人挑着灯笼站在院子里看着他,静静说,眼里有一种淡淡的悲凉哀悯――那样的眼光,忽然间让他感到沉重和窒息。
   “嗯。”他放下按着门的手,不去看她的眼睛,“少主回去睡了?”
   “睡了。”如意夫人点着灯为他引路。
   “夫人还不休息?”
   “哪里能休息?晚上场子里多少生意都要照顾――要歇也只能早上闭一会眼。”
   “这些年来,夫人为复国军操劳了。”
   “哪里……比起左权使你们,不过是躲在安全地方苟且偷生罢了。”
   本来都是一些场面上的话,然而说的双方却是真心诚意――多年的艰辛,已经让许多鲛人放弃了希望和反抗,而剩下来坚持着信念的战士之间,却积累起了不需言语的默契。
   两个人同样深蓝色的长发在夜风中飞扬,许久许久,铁一样的沉默中,如意夫人忽然笑了笑,看着风里明灭不定的火,沉沉道:“有件事,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
   “什么事?”炎汐一怔,问。
   “百年前‘堕天’的传闻,左权使知道吧?”仿佛终于下了决心,如意夫人执灯引路,低低问。炎汐悚然一惊,点头――百年前空桑皇太子妃在大典上跳下白塔,那样的传闻,在鲛人中又有谁不知道?也正因了这件轰动天下的事、苏摩这个名字才被全体鲛人所熟知。
   如意夫人忽地停住了脚步,转头凝视着炎汐,眼里的悲哀似乎看不见底:“其实你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真正万劫不复的、并不是那个空桑人的太子妃啊。”
   “夫人,你是说……!”炎汐猛然呆住,震惊,许久才喃喃道,“天啊。”
   “人们都说我们鲛人有魔性,会让人丧失神智地迷恋……”如意夫人叹息,夜风吹得她长发飞扬, “却不知道他们同样毁掉了多少鲛人……当年红珊跟着西京,情愿为他去死――但是又如何呢?西京让她离开。红珊参加了二十年前的那次起义,结果失败被俘……幸亏遇到了那个中州人为她赎身,才有了个好结果。”
   她低下头去看着烛火:“汀这个孩子很可怜……她同样爱西京吧?但是红珊的例子在前,她不敢稍微流露一丝一毫,生怕‘主人’知道她的心思便会离开她――西京心里、装着百年前死于叶城屠城时的家人……那些‘人’的心里,始终放不下的还是他们的同类啊。”
   “鲛人永远是鲛人,那个看不见的屏障永远存在。”如意夫人微笑着回头看复国军的领袖,“当年高舜昭是如何爱我,我差点还成了第一个被明媒正娶的鲛人新娘――可最后又如何?……十巫对他施加压力,他便不得不把我从总督府中逐出。”
   炎汐看着如意夫人,美妇脸上的笑容是沧桑而悲凉的,对着他点头叹息:“我们终将回归于那一片蔚蓝之中――但是,希望我们年轻的孩子们、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我们本来应该生活的国度里……左权使,那便是我们的希望,其他的,都不重要。”
   “是的。”隐约知道了如意夫人的暗义,炎汐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剑,回答。
   如意夫人笑了起来,将出现了皱纹的脸隐入黑暗,叹息:“少主刚才说你是一个幸福的人……只有我们这些不幸的人才会羡慕如今的你。左权使,你莫要放弃你的‘幸福’啊。”
   -
   “主人,不要再伸手要了……你看都被你喝光了!”少女愤愤回答,“你别喝酒了!”
   “去、去向如意夫人再要啊,汀……”西京陷在软榻里,意犹未甘地咂嘴,“我还没喝够……睡、睡不着啊……”
   “主人是因为刚才的事睡不着吧?”汀一言戳破,“赶走那个姑娘,很不安吧?”
   “嘿,嘿……哪里的话!”西京摇头,醉醺醺地否认,“她、她有皇天,还怕什么?……我是、我是不想再和什么兴亡斗争扯上关系……我累了……”
   “嗯……”听到剑客否认,汀看着他,忽然眨眨眼睛,微笑,“那么主人一定想念慕容公子而睡不着吧?”
   “什么?”吓了一跳,西京差点把酒瓶摔碎在地上,“我干吗为他睡不着?”
   “如果红珊不离开,主人的儿子说不定也有这么大了呢。”汀微笑,少女的容颜里却有不相称的风霜,眼色却有些顽皮,看着西京的脸尴尬起来。
   “啧啧,什么话……我这种人怎么配有那样出色的儿子。”剑客苦笑,扬了扬空酒瓶,“我只想喝酒……汀,去要酒来。”
   汀无可奈何,叹气:“主人,你不要喝了呀!再喝下去、你连剑都要握不稳了呢。”
   “我的乖乖的汀……我睡不着啊,替我去向如意夫人再要点酒来……求你了啊。”西京腆着脸拉着鲛人少女的手,晃,用近乎无赖的语气。
   “已经午夜了――这么晚了,如意夫人一定休息了,怎么好再把她叫起来?”无可奈何地,汀摇着头站起来,披上斗篷,“算啦,我替你出去到城东一带酒家看看吧。”
   -
   午夜,漆黑一片的午夜。没有一丝风。
   “啊,公子你大半夜的去哪里了?”听到门扇轻响,床上裸身的女子欢喜的撑起来,去拉黑暗中归来的客人,娇媚地吃吃笑,“这样扔下意娘独守空床吗?”
   她伸手,拉住归来的人冰冷的手,丝毫不知自己是重新将死神拉回怀抱。
   “哎呀,这么冷……快、快点上来。”女人笑着将他的手拉向自己温暖柔软的胸口,催促,“让意娘替你暖暖身子。”
   归来的人没有说话,一直到他的手按上了炽热柔软的肌肤,全身才忽然一震。
   “啪”,黑暗中,仿佛他怀中有什么东西跌落在床头。他慢慢俯下身将床上那具温热的躯体压住,紧紧地、仿佛要将她揉碎在自己冰冷的怀里。
   黯淡得没有一丝星光的房间里,熏香的气息甜美而腐烂。
   跌落床头的小偶人四脚朝天地躺在被褥堆中,随着床的震动,嘴角无声无息地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