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镜・双城(15-16)
□ 沧月
十五、鸟灵
外面残阳如血,一时一刻都有生死剧变。然而房间内却是黑暗一片,安静沉闷。
“唉……外面看起来很热闹。”黑暗的房间里,和年轻珠宝商人进行了几个时辰的长谈,在慕容修低头思考的间隙里,真岚在一片漆黑中侧过头、听着外面呼啸的声音,有些不甘心地喃喃,“而我居然只能在这里浪费口水。”
“皇太子殿下刚才所说甚是。”迟疑片刻,慕容修终究无法下定决心是否应承空桑皇太子的提议,讷讷开口,“但是在下前来云荒身负家族重托、约期三年,如果三年内不见在下回去,慕容家便会更换长子,到时候家母……”
然而那样一大堆的理由刚说了十之二三,他才发现真岚根本没有在听。空桑皇太子在对着他进行了那样长时间的游说后,此时却在黑暗里自顾自地低下头去,拉开低垂的帐子看着里面尚无形体的白色流光。
那无形无质的白色在黑暗的房间内流动,微弱的光照亮斗篷中空桑皇太子沉吟的脸。
“天都快黑了,怎么还没凝聚?”真岚的手里,拿着那一枚后土,对着虚空喃喃,“白璎,你该不会真的完了吧?”然而奇怪的是那枚后土戒指被他握在手里,仿佛感到极大不安一样,不停地凭空跃起。真岚只有一把将戒指握紧在手心,放到失去形体的白璎身侧。
再度将帐子拉下来,真岚这才回过神,看着慕容修,对这个从中州来的身怀巨宝的年轻商人点头:“我也不过是提议,至于肯不肯,全在于你――不过……”说到这里,空桑皇太子微微顿了一下,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意味深长:“我看过你们中州人的史书――你们中州第一个帝国‘秦’开国的时候、有个巨贾叫吕不韦,是么?”
这样忽然跳开的题外话,让慕容修愕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去。
就在慕容修心动,真岚等待答复的时候,漆黑的房间陷入一片凝滞的沉默。忽然间,密闭的空间仿佛有微风忽然流动起来――低垂的帐子无声无息地朝着四面拂开,似乎里面有微风四溢而出。
“白璎!”在帐子吹开的刹那,真岚脱口惊呼,脸色瞬间苍白――怎么了?难道是……难道是忽然涣散了?应该到了日落的时候,为什么她还不见凝聚?
他想过去探视垂帘下的无形的冥灵,然而陡然间发现自己身子失去了支持。
外面,红日陡然一跳,从云荒大地尽头消失。
在真岚力量消失、那一袭人形直立的空心斗篷瘫软的刹那,帐子唰的分开,一双苍白的手伸了出来,在黑夜里接住了滚落的人头和断臂,默不作声地抱紧。垂帘内伸出苍白手臂的右手中指上,那枚后土神戒奕奕生辉,发出照亮黑暗室内的光芒。
那样的光芒中,慕容修隐约的看到了极为诡异的一幕:和自己说话的空桑皇太子陡然委顿,头颅和右臂直滚下来,落入榻上一双苍白的手臂中――中州来的珠宝商人陡然间感觉说不出的寒意,脱口发出了一声惊呼,踉跄着后退到了门边。
“你怎么才回复过来?”落在冥灵女子虚幻的臂弯间,真岚的头颅却仿佛松了口气,抱怨,断了的右手便去拍拍对方的肩膀,“没事了么?”
在掉落的头颅开口说话的刹那,慕容修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感觉心里的寒意一层层冒上来――这些人……这些空桑人,怎么都如此诡异?他们……不是人?他们不是人?!他再也顾不得方才真岚对他的提议,想也不想,背着篓子拉开门就逃离了这个黑暗的密室。
“哎,别跑啊!别怕……”真岚一见慕容修离去,脱口。
“哪个人见了你这样能不怕?”苍白的手臂将头颅抱起,抬手拉开了抓着自己肩膀的断肢,一并连着空了的斗篷放好在榻上。黑暗中,白色的女子微笑着低下头来。
“你难道怕?”以指代步,断肢在榻上四处爬行,想出去拉回中州珠宝商,但是开着的门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真岚只觉自己毫无力气。头颅无法移动,在榻上翻起眼睛看着刚刚凝聚回来的冥灵女子,没好气。
“我可不是人。”白璎微笑着低下头,用斗篷打了个包,将头颅和断肢一并卷起,脸色是焦急的,“外面怎么了?那笙和皇天可平安?我连累了你罢?……苏摩的‘十戒’好生厉害,我被震散了魂魄,几乎天黑了都无法回复过来。”
“那笙那个丫头……应该没事吧。”斗篷迎头兜下,真岚极力挣扎,不想被妻子打包卷起来,“我还没有感应到‘皇天’有危险――而且有西京和苏摩出面保驾,即使征天军团和云焕也奈何不了她吧?”
“苏摩保驾?”白璎拉着斗篷的手顿了一下,诧异,“怎么可能?他对任何空桑相关的人和事都恨透了,不杀那笙已经算是仁慈……他去保护那笙?”
断臂拨拉着,终于将斗篷撕开一个口子,头颅冒了出来,大口喘气,然而眼睛却看着苍白的女子,有奇异的笑意,慢慢道:“是啊,他去带那笙回来了――因为我和他说、如果不带回皇天来给你疗伤,你就会魂飞魄散再也无法凝聚……”
“胡说。”白璎诧然反驳,“用不着皇天,只要日落、我便可以在黑夜中复生。”
然而,话说到这里,她蓦然顿住了,明白过来。微微垂下了眼帘,看着榻上的真岚的脸,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低声问:“你……骗他?”
“嘘……”真岚悄声,“千万千万别被他知道――你知道后果的。”
外面厮杀声已经沉寂,只余下断壁残垣在继续燃烧的噼啪声,火光映照在室内,影影绰绰。头颅仰望着已经没有实体的冥灵妻子,苍白的女子也垂下眼帘看着他――那个相对凝视的刹那,沉默的空气中仿佛汹涌着复杂的暗流。
“嫌恶了么?现下这种情况,必须借助于他的力量才能渡过难关。”沉默中,明知自己是触动了那最不该触动的诅咒之弦,空桑皇太子却仰起脸看着太子妃,却是笑了笑,“我终究是空桑人的皇太子,这个身份你我都该记住――我不能不做一些事。”
白璎没有说话,也只是低头看着真岚,虚幻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我知道。你终究不能一直嘻嘻哈哈……”许久许久,仿佛连外面噼噼啪啪的燃烧声都听不见了,窒息般的沉默里,白璎扬起了头,淡淡道,“就像我终究不能一辈子做不切合实际的梦――无色城里不见天日的十万亡民,这才是我们必须面对的。”
百年后,成为空桑皇太子妃的她、毕竟已不是当初那个从伽蓝白塔上一跃而下的少女。
听到那样的回答,头颅脸上忽然有了个长舒一口气的表情,方才勉力保持着的平静笑意撤掉了,换了一个倦极而欣慰的笑,断臂抬起,轻轻覆上白璎戴着后土神戒的手:“很幸运,还有你和我一起并肩战斗。”
“说这种话……活脱脱就像千年前的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百年来结下的默契,包容了方才的小小不快,白璎忍不住微笑,想起了自己在伽蓝白塔上接受皇家礼节训导时、听过女官讲述《六合书?往世录》里面关于空桑开国帝王和皇后的传说――
“时沧海横流,帝与后起于寒微,并肩开拓天下。白薇皇后为人刚毅,常分麾左右、佐帝定天下。六合归一、毗陵王朝兴,帝携后同登天极殿,分掌云荒,后有兄二人,皆为王为将,一时权倾天下。帝尝私语后曰:‘与汝并肩于乱世,幸甚。’”
“后薨,时年三十有四。帝悲不自胜,依大司命之言造伽蓝白塔,日夜于塔顶神殿祷告,希通其意于天,约生世为侣。帝在位五十年,收南泽、平北荒,灭海国,震铄古今,然终虚后位,后宫美人宠幸多不久长。常于白塔顶独坐望天,郁郁不乐。垂暮时愈信轮回有验,定祖训、令此后世代空桑之后位须从白之一族中遴选。”
那样的传说,是空桑皇室代代流传、为历代皇后典范的摹本。
当年自己才十五岁,在远离所有人的万丈绝顶上,面对不可知未来。一直到听到这样的故事心里才有了一丝希翼――原来,空桑还有过这样美满的皇室婚姻。然而少女不曾想过,如今已非千年前开国岁月,在那样承平安逸的盛世里,在每一次联姻都成为权力构成变动契机的时候,被无法反抗地推到一起后、历代有多少骄奢跋扈的皇太子和娇弱尊贵的白族郡主即使相伴了一世,又能够有半分情谊?
就像她和真岚,刚一开始的时候还不是……没料到,生死转换,天崩地裂,到最后仿佛历史重演,只剩得他们两人不得不相依为命并肩面对所有厄运。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谁要象他们那样!”
神思被那一句话触动,忽然间就如飘风般飞到了千年前。把她神思唤回的是真岚沉声的一句话,竟仿佛触动了痛处、带着十分得火气。白璎一怔,低头看真岚。忽然看到他平日里从容开朗的眉宇间、居然带了深深的恐惧和憎恶,一把抓住她:“别再说这样的话,我俩绝对、绝对不可能象他们的!”
被那样激烈的语气吓了一跳,白璎一惊,随即苦笑:“是了……我怎么能和白薇皇后比。她辅佐大帝开创帝国,而我、拥有‘护’之力量的后土却扔下国家不管不顾,让冰族趁机攻入……亡国罪人,怎么和皇后比。”
“……”再一次听到太子妃这样自责的话,真岚忽然沉默,眉间神色却颇为奇怪,仿佛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许久,只是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必自责,那都是注定的。而且‘后土’它其实并不……”
话音到此中止,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打断了伉俪间的低语――
“啊呀,太子妃姐姐,你还好么?你出什么事了?”光线微弱的房间里,随着脆响扑过来一个黑黑的影子。那笙跑了进来,急切间被地上杂物一绊,便向着榻前跌下。
然而她只觉手臂一紧,身子在磕上床角之前已经被人拉住――那只拉住她的苍白的手上,一枚和她手上皇天一摸一样的戒指奕奕生辉。她惊喜地抬起脸,便看到了白璎苍白秀丽的虚幻的脸,脱口欢喜地叫:“哎呀,姐姐你没事?吓了我一跳呢,苏摩那家伙胡说你快要死了,得把这只皇天带给你治伤,害我一路跑进来就怕来不及!”
“苏摩……”听到那个名字,白璎不置可否的笑笑,拉着那笙站了起来,看着满身血污蓬头乱发的少女,叹息,“你吃大苦头了吧?都是我们空桑人连累了你。”
“哪里的话。没有那只臭手帮我,我早就变成慕士塔格上面吃人的僵尸了……呃!”那笙一听到别人感激的话就浑身不自在,连忙分辩,然而说到最后眼前浮现当日雪山上的情形,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全身发毛,吐舌头,“我没读过多少书,但也知道知恩图报啊!”
白璎看着她明亮的笑靥,忽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紧了紧对方的手。
从来最真的心,最容易被利用和践踏……只求这一次,不要太过为难这个孩子了。
“太子妃姐姐你真的没事吧?”感觉到了覆盖在她手上的手微微颤抖,那笙诧然抬头,问,将手上的皇天抬起递过去,“苏摩说你要靠这个疗伤,是不是?这个能帮你什么吗?”
“谢谢。”白璎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点点头。
“苏摩和西京呢?”两个女子对话的间隙里,忽然间黑暗中一个声音发问。
“在外面呢。他让我一个人进来――在外头给西京大叔治伤。”那笙下意识地脱口回答,等说完了才看到问话的真岚,上下打量一番,吓了一跳,“哎呀呀!臭手……是你?怎么回事……怎么你也在?你、你的头和手一起来了?”
“嗯,嗯。一起来了。”听得那样奇怪的问候方式,真岚苦笑起来,抬起断手抓抓头发,含糊,“我来找白璎……顺便办点事。西京受伤了?”
“是啊,和沧流帝国那个少将打了一架,伤得很重!”那笙一想起西京和汀,忽然间明亮的眼睛就暗了下去。顿了顿,她带着哭腔开口,想去牵住了白璎的袖子,却抓了个空:“汀……汀死了!汀被那群沧流帝国的人射死了!西京大叔很难过……”
“汀?”真岚尚未见过汀,但是白璎却记起了那个出去买酒的鲛人少女,诧然站起,脸色震惊,“汀死了?那师兄……天,我去得看看他。”
“我也去。”在白衣女子拉着那笙转身的时候,仿佛生怕自己被拉下,榻上的头颅开口急唤,“带我去,我要见西京那小子!”
白璎闻声回头,看到真岚眼里的神色便不再多言,回过身利索的卷起斗篷打了个包,将断臂包好带上,却伸手将真岚的头颅抱起,拉开门走了出去。
-
用幻力连续给西京和炎汐愈合伤口,加上白日里和云焕的那一场激斗,站起身的刹那傀儡师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压下了咽喉里涌起的血气。
毕竟是鲛人的身子,无论精神力有多强,这个身子却依然那样脆弱。
“少主?”一边的如意夫人连忙扶住他的肩膀,美艳的脸上满是长辈般的担忧――她方才抽身出去将有关复国军的一切资料转移,以免让征天军团找到反常迹象。然而等她回来,就看见整个南城成了修罗场。在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方圆三里内所有的房子、所有的人,甚至所有的牲畜全消灭了……那样的惨象,不啻于人间地狱。
沧流帝国!――在看到汀尸体的刹那,如意夫人咬破了嘴唇才忍住没有流泪。
连泽之国的百姓都这般屠戮,那么在那些冰族看来、鲛人更加等同于蝼蚁般的存在吧?千年来,他们一族从未停止过抗争,然而面临的压制和奴役却越来越残酷。
如意夫人暗自握紧了怀中的金牌――高舜昭总督赠与的双头金翅鸟令符贴着她的心口,仿佛昔日情人最后给予的温暖和照顾。握有这面象征属国最高权柄的令符,居于泽之国的她大约不会有安危之忧,生活安逸舒适、远远优越于所有同族。然而……她能看着其他族人不管么?可惜,以她的力量、即使拼出命来,又能对复国军有多大帮助。
想到这里,如意夫人转过头,看到了为炎汐疗伤完毕的苏摩正走入外面的夜幕。
“少主?你去哪里?”她忍不住唤了一声。苏摩头也不回,只是冷冷回答:“外边。”
“万一碰到泽之国的军队……”料想着桃源郡的官衙定会派人来清扫残局,如意夫人不禁担忧,想要劝阻这个我行我素的鲛人少主。
“去哪里都好,我在房里呆不下去。”傀儡师淡淡扔下一句,提着偶人,自顾自地离开了房间,走入夜幕。
如意夫人回过头去,看了看室内:那里,白璎正站在师兄面前殷殷问候,西京脸上有苍凉的笑意、却因为看到师妹平安无事而有些微的放心。另一边那笙拉住了本来要夺门而出的慕容修,好容易让他的情绪安定下来,又扑到了养伤的炎汐身边问长问短,毫不介意对方的尴尬。房里是一团死里逃生的狂喜气息,所有人都到了自己最关切的人身边,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欣慰表情。
――那样的一幕,才让少主呆不住么?
黑夜如同浓墨般裹住了傀儡师的身形,阿诺磕搭磕搭地跑着,仿佛在这样漆黑的夜色和如山的尸首中感到分外欢跃,回头对着如意夫人咧嘴一笑。
如意夫人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苏摩消失在夜色中,忽然间就有些恍惚。
她发现、在过了两百多年后,她已经再也不能了解这个她曾一手接生、并且带大的鲛人少主。那两百年流离中,苏摩少爷又经历过多少事……居然变成了如今那样。
而且苏诺、那个苏诺……居然长得这么大了。
她喃喃自语着,忽然机伶伶打了个冷颤,不敢再想下去。
“苏诺怎么了?”在赌坊老板娘出神的时候,忽然间听到了背后女子清冷的问话。如意夫人诧然回头,就看见从房中走出的白衣女子。白璎眼里还带着哀戚,然而却离开了师兄的房间,走到了门旁,问。
“白璎郡主。”如意夫人回过头,对上了这个冥灵女子,陡然心里一阵复杂的绞动――这个女子……这个百年前从白塔上“堕天”的女子,那样微妙的身份和过往,总是让每个鲛人看到她时就有复杂的情绪。
“郡主不去陪西京大人么?”没有回答对方的提问,如意夫人微笑着岔开话题。
“去看过了……真不知道该说什么,第一次看见师兄那样难过。”白璎微微苦笑,摇了摇头,“留下真岚陪着他,两个大男人之间说话总比我自在些。”
“真岚?”听到这个名字,如意夫人脱口低低惊呼――空桑人的皇太子?他也来到了桃源郡?是为了被留住不能脱身的妻子而来么?
然而,说完了这些,白璎却没有放弃方才的问题,继续追问:“夫人,你刚才说苏诺长大了?――怎么回事?如果方便的话、可以略微解释么?”
“这……”如意夫人沉吟,许久只是道,“也好,其实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我觉得很奇怪,苏摩少爷这一次回来,似乎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了。他居然说苏诺是被空桑贵族害死的……”
“为什么?难道苏诺不是这样死的?”白璎诧然问。
“因为苏诺少爷根本没有活过!”如意夫人握紧了手,身子忽然一颤,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莫名的恐惧,“白璎郡主,你不知道当年苏摩少爷刚生下来的时候有多么古怪――他一生下来、背后就有一块巨大的黑斑,而且胸腹部有巨大的肿块,看上去非常可怕。所以在东市里关了四十几年,受尽**苦楚,一直没有买主买他。”
“四十几年……”白璎喃喃重复,想象着鲛人婴儿被关在笼子里叫卖的情形,陡然身子也是一震。在伽蓝白塔顶上,第一次看到被牵上来玩傀儡戏的鲛人少年,她就猜测什么样的过往、才会让这个孩子有那般漠然的表情。然而,却是第一次得知他的身世。
原来,虽然百年前有惊天动地的往事,少年的他们却从未真正了解彼此。
“那时候我照顾着东市里那些待售的鲛人孩子,待他们如自己的孩子,最后却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被买走――你也知道,你们空桑贵族有的就是喜欢孩子。”如意夫人淡淡回顾着往事,用波澜不惊的语调,然而那样的陈述、却让身为空桑人的白璎羞愧难当,“可是苏摩少爷被关了四十几年,始终不能离开那个笼子。鲛人孩子的眼泪细小,做碎珠子也不值几个钱,如果不是货主看到他有一张惊为天人的脸,早就挖出他的眼睛做了凝碧珠了!”
“后来货主找了个大夫来,想治好苏摩少爷奇怪的病。那个大夫看了说,背后的黑斑是消不掉了,除非将整个后背的皮剥下来;但是胸腹中巨大的肿块,或许可以剖出来。”如意夫人看到白璎诧异的眼神,微微一笑,抬手做了一个“切开”的姿式,“货主同意冒险一试,于是大夫就拿刀子破开了苏摩少爷的胸腹,结果――”
说到这里,如意夫人身子依然不自禁地一颤,声音低了下去。
“如何?”虽然知道苏摩如今还活着,白璎依然忍不住问。
“结果……从苏摩少爷的胸腹腔中,拿出了一团血肉模糊的大瘤子。”如意夫人打了个寒颤,继续,“诡异的是、那个瘤子居然是个刚成形婴儿的形状!有手有脚,还有眼睛和嘴巴,活生生的一个孩子形状……”
“什么?”白璎诧然,手指一震,随后吐了一口气,悄声问,“那就是苏诺?”
“嗯。”如意夫人微微点头,“大夫说,大约是苏摩少爷在母胎里的时候,还有一个孪生的兄弟――但是母胎养分不够,一对孪生兄弟开始争夺,最后苏摩少爷活了下来。而另外一个、就被获胜者吞到了身体里,一起生了下来。”
“瘤子被取出来后,苏摩少爷的身体恢复成普通孩子那样。但是他死死不肯将那个胎儿扔掉,居然留下来当作了唯一的玩具――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保存,那个胎儿居然没有腐烂。”如意夫人叹息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苏摩少爷给那个东西取了个名字,就叫苏诺,还叫他弟弟。”
听到这样的解释,白璎眼里依然有难掩的震惊。苏诺…是苏摩的孪生兄弟?在母胎里就被他吞噬、然而又从他身体里诞生的兄弟?
那样诡异的孪生……
“所以我听到苏摩少爷说阿诺是被空桑人害死的时候,很惊讶……难道少爷他的记忆都开始混乱了么?”如意夫人有些疑惑地喃喃,脸色沉重,“百年了,苏摩少爷从中州回来后变得好强,但是,整个人也很多地方都不对劲了……最怪的就是――”
“你有没有觉得?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偶人…那个偶人是活的?!”她的声音忽然间尖利起来,吓了白璎一跳。如意夫人唰的回身,拉着白璎的袖子急急问。然而常人如何能拉住冥灵,她的手落了空,却继续追问,脸色青白:“阿诺活了……阿诺活了!”
白璎目光也是一变,低头:“是的,那个偶人…那个偶人,有自己的意志力。”
――如何能忘记、昨夜的暗室里乍一见面,那个偶人就是如何对自己痛下杀手,几乎是带着置于死地而后快的痛恨。而那样的动作,完全不是出自于傀儡师本人操控。
“你…你也觉得是?”听到对方的回答,如意夫人的脸色更加苍白,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却用更加颤抖的声音道,“那个阿诺…那个阿诺!你不知道,他长大了!我记得它刚取出来的时候,不过是一尺多高――如今、如今居然长高了一倍!他、他会长大!”
白璎猛然一惊,倒抽一口冷气。
“那已不再仅仅是‘裂’,而已经成为了‘镜’!”
――那样的断语,又浮上她心头。她脸色也是唰的苍白。真岚……是一眼救看出来的。
已经……已经没救了,再也无法将影象和真身割裂开来了。
“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喃喃自语般,白衣女子仿佛有些苦痛地抬起手来,按住了眉心――那里,最初作为太子妃标记的十字星红痕早已消失,然而最初的种种却仿佛蛊毒深刻入骨,烙印般存在。
“所以说……”如意夫人看着白璎,忽然间就跪倒在她脚下,低声哀求,“白璎郡主,请你一定要救少主!求你一定要救救苏摩少爷!不然他就完了!”
“啊?”白璎有些诧异地看着鲛人美女,忽然间有些感慨地微笑起来,对着如意夫人俯下身去,将她拉起:“托错人了吧……他如今那么厉害,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夫人,谁都救不了谁的。”
喃喃说着,仿佛听到了什么异响,她抬起头来看向北方天空。
黑色的夜幕下,忽然有几点璀璨的流星向着这边滑落。
“终于来了啊。”白璎有些舒了口气,认出了那是骑着天马赶来的蓝夏和红鸢,以及大批的冥灵战士――真岚出来接自己回去,却一日毫无消息,无色城里诸王只怕也担心坏了吧?她不再去回答如意夫人的请求,心静如水地仰望着星空。
然而,在等待同伴到来的时候,白璎忽然脸色微微一变,听到风里有另外一种声音。
那是无数翅膀扑簌着在黑夜里降落的声音,伴随着浓厚的诡异妖气。
“鸟灵?”靠着灵力、她分辨出了黑夜里那些漆黑的翅膀,不自禁变色,脱口惊呼。
�D�D�D�D�D�D�D�D�D�D�D�D�D�D�D�D�D�D
还没有到南城信义坊的入口,浓重的焦臭味和血腥味已经扑鼻而来,熏得一队士兵都窒息欲呕。
“***的,这也太过分了。”带着手下前来战场,郭燕云总兵身经百战,但是尚未进入烧杀一空的街区,却已经忍不住喃喃咒骂起来,“什么征天军团……简直是乱咬人的疯狗,禽兽都不如!”
“嘘,总兵,小心走漏了口风被上头听见。”一边的副总拉拉汉子,低语,然而眼里也是愤怒的光――这般在自家土地上烧杀掳掠,任何战士心中都有冲天的怒火。然而,没有总督的命令、姚太守又严令动兵,他们空有长剑在手、也只能坐视百姓被杀。
小队里已经有士兵低声嚎啕――那是居住在南城的一些兄弟,在接近这个修罗场时再也难掩心中的愤怒和恐惧。前方就是信义坊,入口的街道已经近在咫尺,然而那几个士兵对着黑夜中烧杀一空的家园、居然再也不敢走近一步,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奶奶的,起来!别做孬种,给我起来!”郭总兵咬着牙,用脚狠狠将那些士兵踢起来,恶声恶气,“去!给我去废墟里把父母老婆孩子的尸首挖出来!这点力气都没有,还是男人么?”
几个士兵被踢了起来,嚎啕着,踉踉跄跄起身冲入战场。白日里那场屠杀过后,整个南城一片死寂,只有几处暗火不曾熄灭,幽红地跳跃着,发出噼噼啪啪的燃烧声。窗户上、门槛上、大街上,到处横七竖八挂着倒着尸体,血已经凝固耍�发出腥臭的气息,伴着火里脂肪燃烧蒸发的异味,让人忍不住想呕吐�?
那些士兵分头奔向自己的家,然而腿已经开始颤抖。
没有到家门,远在半条街外就有士兵被家人的尸体绊住了脚,看到奔逃中被射杀的嫁人的表情,不由跌倒在地抱着尸体嚎啕大哭。
“***征天军团,老子……”站在街区中,看着微弱火光映照下的废墟,郭燕云的拳头攥出了血,一拳打在一道断壁上,轰然打塌了一垛墙,“奶奶的,老子忍不了这口气!反了,干脆反了!”
“总兵!”副总吓了一跳,连忙拉他,“这种话你也说?不怕连累一家老小?”
郭总兵一怔,重新握起了拳头,这次却是重重砸到了旁边的石柱上,砸出了满手的血,长长吐出胸中浊气,喃喃:“他妈的征天军团如果还敢来作威作福,老子拼着一身剐也要把皇帝拉下马!”
“嘘,小心别人听见……”副总向来谨小慎微,忍不住阻止同僚的狂言。
然而,话音未落,这个本来只有尸体的战场里,陡然就有了奇异的声响――轻微的扑簌声,仿佛暗夜里有无数翅膀拍打着降落。然后,废墟中那几处微弱燃烧着的火焰莫名其妙地一跳,光芒大盛。
“什么、什么东西?”副总诧然,结结巴巴脱口问,“鬼……是鬼么?”
“切,看把你吓的!”郭燕云向来大胆,看到同伴那样的表情颇不以为然,“虽然这里满地死人,可也不用风吹草动就一惊一咋吧?”
他从旁边士兵手中接过火把,想往前走去。忽然,黑暗中传来短促的惨叫,阻止了他的步伐――“救、救命!鸟灵!鸟――”
充满绝望和恐惧的呼救半途而止,然而却让这边的一队士兵因为震惊而退却。
鸟灵!那群魔物……那群魔物在今夜降临了么?
那群喜欢汲取人的精魄血气、随着死亡气息迁移的魔物,这么快就连夜来到了这里?
虽然是全副武装的战士,但是所有士兵、包括郭燕云在内听到这个名称都变了脸色,下意识的后退,想要离开这个街区。
不能和那群魔物对抗……那群传说中不老不死的怪物,身负黑色双翅,形如十岁孩童,每每与黑夜结伴而至。这个神秘的种群百年来曾制造了多起震惊云荒整个大陆的屠杀,包括砂之国一个小部落一夜间的灭亡、和泽之国息风郡一个镇子的离奇失踪。
后来征天军团领命出动,然而几次剿而未灭,那些鸟灵虽然不敢在明目张胆地出没杀人,却从征天军团手里存活下来,从此神出鬼没地游荡于云荒大地。
那群魔物因为沧流帝国的严厉管束和强大力量而不敢公然路面,但是几十年来、每当大地上任何一处有大规模的杀戮和死亡,它们便好像赴一场盛宴一样成群结队赶来,在尸体上欢呼歌舞,汲取刚死去人尚未涣散的魂魄。而多年来屡屡出动却无功而反,沧流帝国为了避免战斗力的消耗,到最后也默许了这样的行为,只要鸟灵不再大规模地袭击人类,便不再阻止它们享用战场上的尸体。
五十年前霍图部灭亡,二十年前复国军惨败――那些死人无数的战场上,黑夜来临的时候都能看到这群魔物的踪影,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欢呼,享用它们的盛宴。
只是最近十几年没有大的动乱,云荒承平日久,也好久不见鸟灵的出现――因此,在他们这一代人眼里,“鸟灵”就成了老人们嘴里和“空桑”一样的久远传说。
然而,在这样一个血腥之夜里,那样诡异的魔物居然重现人世!这些鸟灵,百年来连征天军团都无可奈何,根本不是区区官衙士兵能对付的。
郭燕云虽然胆大,却不是一味莽撞的人,此刻听得“鸟灵”二字,立刻挥手,对着手下大喝一声“快撤”,带领士兵急速沿着信义坊的街道退出南城。
然而,已经晚了。
他们刚回头,就看见黑色的羽翼从天而降,将他们湮没。羽翼下,一张张孩子的脸凑了过来,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对一帮脸色苍白的士兵指手画脚,呼朋引伴:
“嘻嘻,看啊……这里有活人!这里有活人!”
“别在那里翻找死人的魂魄了,这里有活人呢!”
“都是壮年人啊,好久没有遇到这么新鲜的了。”
“我要这边这个胖的……”
“呀,最好的要留给幽凰姐姐,不许先挑的!”
黑色翅膀如同海洋,而那群带着五彩羽冠的孩童状的魔物微笑着凑过来,议论纷纷。然而那些有着孩子面容的魔物、眼睛却是茫然无表情的,那是全部的漆黑,似是瞳仁占据了全部眼球,看不到眼白。
不等那群士兵拔脚逃脱,其中一个孩子的手忽然伸长,嫩藕般的手臂上居然长着一双枯槁细长的爪子,长长的指甲扣向了那名胖胖的士兵。
胖士兵骇然大呼,拔出佩刀来疯了一样地对着伸过来的爪子一顿狂剁。
“哎呀!”那个鸟灵痛呼起来,猝及不妨地松开了手,将爪子缩回嘴边,吹,“好痛……带着刀!不是普通人呢……”
“是士兵!是士兵!”旁边几个鸟灵看清楚了来人的服饰,叫了起来。
“呀,士兵!幽凰姐姐和‘十巫’约定过,不能吃他们的人耶!”有个看起来特别小的鸟灵叹了口气,惋惜地舔了舔咀唇,“好饿……最近都找不到好吃的了。”
“毁约吧!毁约吧!”黑色的翅膀扑扇着,更多的鸟灵叫了起来,漆黑的眼里只有对食物的渴望,“吃了他们吧!不跟十巫签契约了,不要吃死人,我们都饿死了!”
叫嚷声中,那群孩童一样的魔物纷纷伸出爪子来,去抓被围住的一队人。
“大家小心!”郭燕云眼见形势危急,率先抽出刀来,让众人背对背围在一起。
“嘻嘻,跟我们打……”看到那些垂死挣扎的人,鸟灵们笑了起来,声音动听,然而它们伸出爪子,上面仿佛有电光凝聚,一抓之间居然将刀剑在瞬间融化成水!“你们是人类啊,再厉害又能如何呢……征天军团都杀不死我们呢~”
“噗”地一声,细长的爪子抠入了那个胖士兵的眼眶里,从里抠入、顶开了天灵盖。
白花花的脑浆一冒出来,所有鸟灵都兴奋起来,拍打着翅膀云集。
“别闹了!”新一轮的血肉盛宴就要开始,然而虚空中蓦然有声音阻止。
“幽凰姐姐!”鸟灵们一怔,纷纷松开了爪子,相对诧然,孩子气地吐着舌头。
“我们饿了……我们不要吃残羹冷饭,我们要吃活的。”终于,那个特别小的鸟灵回过头去,扑扇着翅膀飞到废墟的火堆旁,有些撒娇味道地靠上了那个女孩。
火被不知名的力量摧动,陡然烧得旺盛。
火光映出了那个女童纯洁美丽的脸――看上去比所有鸟灵稍微年长,十一二岁的鸟灵张开巨大的黑色翅膀,停在空中,头上带着五彩的羽冠,身上用美丽繁复的缨络装饰着,手腕上配着九子铃,随着它微微的动作叮当悦耳。
一边吩咐同类,它一边放开了爪子,松开一具已经被啄开了天灵盖的尸体,那具刚被吸过残余魂魄的尸体便以奇异的姿态落地。
“和十巫约好了不能吃他们的人,你们不许胡闹。”被称为“幽凰”的女童皱眉,不理会那个撒娇的小鸟灵,“上次我好不容易才从征天军团手底下救出你们呀!你以为我愿意吃残羹冷饭啊?但是十巫的力量不是我们所能对付的,再来一次围剿、我们可能就灭了。”
这一提醒,大家仿佛想起了上一次围剿的惨烈,各自默不作声。
那样一迟疑,郭燕云已经趁机领走了存活的属下、全力拔刀杀了出去。
“我饿啊……我要吃东西!”小鸟灵眼见食物逃走,放声大哭,伸出细长的爪子抓着幽凰的黑羽,“十巫想要饿死我们啊?”
“罗罗别哭。”幽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我们这些魔物,能在沧流帝国治下活到现在就不容易了……你还以为是空桑承光帝那段可以随便吃人的幸福时间啊?”
女童伸出爪子,抓抓罗罗的后背,招呼:“大家趁早分头去觅食吧!总有一些人刚死、魂魄不曾消散可以果腹的――罗罗,别牛皮糖一样赖着,快自己动手去!”
毫不客气地、幽凰伸出爪子抓起小鸟灵,皮球似的扔了出去。
罗罗大声叫着,还不等它展开翅膀飞起,忽然间感觉身子撞上了什么。
“嗯?――活人?”还没看到撞到了谁身上,直觉地嗅到了活人的气息,罗罗眼里露出惊喜的神色,生怕旁的同伴抢过来,连忙伸出爪子,想也不想地抠向对方。
“哎呀!”它的爪子刚一伸出,陡然间身子便是一空,痛呼。
“莫名其妙的小东西。”耳边听到有人冷冷说了一句,它感觉自己是被揪着翅膀拎了起来,然后恶狠狠地被甩了出去,撞到了一面墙上,痛得惨叫一声。
所有分散开来觅食的鸟灵听得惨叫都是一惊,云集过来,黑色的翅膀转瞬遮蔽了烈火。
幽凰连忙张开翅膀接住落地的罗罗,眼里也是震惊的神色――
那个刹那,它感觉到了一种强大而邪异的灵力进入了战场。
“好多的乌鸦。”火焰跳跃着,将艳丽的颜色映上来人苍白英俊的脸,蓝色的长发在风里飘扬着,苏摩牵着傀儡人逛到了战场上,抬起头看着星空下云集的黑色翅膀,脸色却是丝毫不变,只是有些烦躁地冷冷说了一句。
“我……我可不是乌鸦!”第一次居然被那么蔑视,罗罗忍不住大叫起来,看到了对方的发色,更是愤怒,“我们是鸟灵!是鸟灵耶,你这个卑贱的鲛人知道什么!”
“反正都是扁毛畜生。”苏摩懒得听那样的话,本来已经隐隐有烦躁之意的碧瞳里蓦然闪过杀气,抬起了手,“唧唧喳喳的,吵死人了!”
还不知道傀儡师要干吗,那些云集的鸟灵根本没有在意这个鲛人,然而就在它们在没有来得及散开之前、集体发出了一阵惨叫。
黑色的羽毛宛如黑雪般纷纷落地,纷飞的黑羽中苏摩冷笑着收回了手,透明的引线上有奇怪的液体一滴滴落地――那是那些魔物黑色的血。
“十戒!”鸟灵们纷纷惊呼怒叫,然而只有幽凰停在半空,猛然呆了一下。
仿佛想起了什么,它从半空中闪电般地俯冲下去,忽然身子改变了形状,长出了三对翅膀,恢复了魔物可怖的外表,对着傀儡师伸出了爪子――细长的爪子上仿佛有闪电凝聚,将一切有形无形的东西都化为灰烬。然而苏摩根本没有闪避,只是抬起手,手指间光芒闪动,细细的线牵动形状奇异的戒指,急飞而来。
幽凰居然不避不闪,手腕上九子铃清脆摇响,缠住了飞来的引线,铃铛瞬间粉碎。
同时,“嘶”的一声轻响,幽凰已经撕下了苏摩背上的一片衣衫。
火光映照下,黑色的蛟龙纹身宛如活了一般,从傀儡师肩背腾起。
“海皇!”幽凰脱口惊呼,魔物可怖的外形忽然消失了,回复成女童的脸上带着复杂的目光看着眼前蓝发的俊美男子,“你……你便是一百年前那个让白璎从塔顶上跳下来的鲛人?你就是苏摩?”
傀儡师一震,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这个问出这句话的鸟灵。
女童的脸,依稀有奇怪的熟悉的感觉,让他都不自禁心底一愣,有说不出的奇异。
“呀,我终于……算是看到你是什么样子了。”幽凰笑了起来,伸出细长的爪子掩住嘴,有些怪异的微笑起来,“好英俊哦,怪不得白璎她……”
“你是谁?”不等她说完,苏摩双眉一皱,冷然发问,“你认识白璎?”
“嘻嘻嘻……”幽凰忽然间笑的诡异,展开巨大的黑色翅膀,“我不告诉你!除非――”她顿了顿,仿佛在想条件,然而转眼看到傀儡师身边的小偶人,重新笑了起来:“除非,你把这个和你一样的小人儿给我!”
“给你?”苏摩一怔,手指动了动,阿诺跳了起来,不情不愿地跃上他肩头。傀儡师用戴着奇特指环的手指抚摩着这个和自己惟妙惟肖的偶人,嘴角浮出一丝冷笑:“阿诺可不是个好孩子……”居然敢提这样的要求,对方大约不知道这个小人儿的脾气吧?
女童拍打着翅膀悬在空中,看着傀儡师肩头的偶人笑:“好可爱啊,我喜欢它!”
苏摩冷笑起来――这个鸟灵,哪里知道这个小小偶人的恶毒和可怕。
他微笑起来,也不去说明什么,指指肩膀:“阿诺,随你去和它玩吧。”
得到了准许,那个两尺高的小偶人嘴巴咧开来,咔哒咔哒地站了起来,对着半空中沉浮的黑翼女童张开手来。
“啊呀,真的好可爱,我喜欢!”幽凰却是丝毫不知道对方的可怖,只是飞低下来,伸出爪子抱起了阿诺。苏摩不再看它,因为知道阿诺暴烈邪恶的脾气,必然将所有到手的东西折磨至死才会放手。
然而,片刻过去,半空里陆续还是传来幽凰孩子般喜悦的笑声:“叫阿诺?好可爱,好可爱!――你有一种奇怪的邪气呢,很吸引我这样黑暗中的魔物啊……以后你无论到了哪里、我都能找到你的。”
傀儡师猛然呆住,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空茫的眼睛望向天空。
那里,漆黑的羽翼展开了,魔物用细长的爪子拥抱着那个小小的偶人,亲吻着偶人的脸颊,那张变幻出来的女童的脸、依旧带着一种令他心中忐忑的怪异感觉。然而,对着这样的接触,阿诺居然第一次没有任何杀戮的恶意,张开了手,抱住了魔物的脖子,无声地裂开了嘴,带着奇异的微笑。
“阿诺?!”苏摩空茫的眼里从未有过这样的震惊,终于忍不住脱口惊问。
然而偶人根本没有听他的话,只是抱着那个魔物的脖子,眼里有欢跃的笑意。
“哎呀,你看,它喜欢我呢!”幽凰欢喜地抱着偶人,对地上的傀儡师招呼,一边将阿诺搂在怀里,“送给我吧,送给我吧!白璎有你,我有阿诺~”
“你到底是什么!”再也忍不住,看着魔物那样奇怪的神色和阿诺的眼神,苏摩冷冷喝问,身形掠起、挥手斩向那有着黑色翅膀的女童。
那样凌厉的出手,已经是动了杀机的傀儡师的必杀一击。
幽凰抱着阿诺,尚自欢喜,根本没有料到苏摩说翻脸就翻脸,出手便是雷霆一击。
它尖叫着拍打翅膀后退,然而哪里还来得及,那些透明的引线陡然洞穿它的翅膀和四肢,仿佛将它钉在了虚空。魔物现出可怖的原型,惨叫一声松开了爪子,阿诺砰然落地。
然而仿佛不甘心,偶人仰着脸看着半空中扭曲的魔物,眼里竟然有关切的光。
“你到底是什么!再不说我就先拔光你的羽毛,在将你一片片切下来。”苏摩一手逼退那些蜂拥而上的鸟灵,一边冷冷问固定在虚空中的魔物。
无论如何,他看到这个幻化为女童的鸟灵,心里就有出奇的不自在。
“我不说!就不说!”幽凰却是激烈的挣扎,毫不退让。
苏摩眼里是漠然的表情,缓缓举起了手指――
“住手!不许杀它!”忽然间,仿佛一道电光掠过,有人急叱,白虹闪现之处,傀儡师只觉剑气逼人而来,手中引线纷纷断裂开来!
有强敌!他来不及多想,手指挥出,引线纵横交错、有如一张网般掷出。
然而来人根本没有继续攻击他,只是挥剑格挡,同时松开了那个魔物的绑缚。幽凰负伤,恨恨看了来人一眼,立时张开翅膀,带领鸟灵们急速飞去。
叮地一声,无形的光剑和无形的引线交错,力量的对抗让双方身形都是一震。就在交手的那一瞬间,苏摩看到了来人的脸,脱口:“白璎!”
�D
外面是杀戮过后血污狼藉的世界,而房里劫后余生的人们都沉浸在平安聚首的喜悦中。
“呀,伤口怎么还不好?苏摩那家伙不是给你治疗过了么?”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揭开纱布察看伤口,那笙喃喃抱怨着,宛如种下甘蔗后就每天拔起来查看一次的猴子。
“你一直动来动去,伤口会好才奇怪。”炎汐一直没有说话,反而是一边的慕容修看着皱眉,忍不住阻止不懂事女孩这样毛手毛脚的行为――方才被真岚颅手乍然分开的样子吓了一跳,夺门而出就碰到了归来的一群人,那笙一见他还活着就大声欢呼,不由分说就把他拉了回来。看到那笙,又看到一起归来的西京,慕容修心里才定了定,不再坚持离去。
无论如何,外面已经是那样腥风血雨的局面,自己还是跟着西京还比较安全吧?
然而,一眼看到榻上死去的少女汀,中州来的年轻珠宝商人就心里咯噔了一声。他记得这个鲛人少女、是一直跟随在西京身边――居然在乱战里面被射杀了。
连自己的鲛人都保不住么?……那么,母亲可能是高估了这个男子的能力呢。这个人……真的能保护自己走到叶城去么?
“哼,你没见苏摩!――他在自己脸上划了两刀,伤口一眨眼就愈合了!”不服气地,那笙举出看到的例子反驳,“现在是他给炎汐治的伤,又都是鲛人,凭什么他好的那么快炎汐就还不好啊?”
“……”见多识广的珠宝商也愕然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怎么能和少主比……”听得那样的话,炎汐忍不住苦笑起来,看着这个不懂事的丫头――苏摩拥有的力量、只怕全部鲛人加在一起都未必能赶得上,那样的愈伤能力、又岂是普通鲛人可以比拟的。
“切,他有什么了不起――又反复无常又阴阳怪气,杀人不眨眼的。”那笙撅起了嘴,“哪里有炎汐好?我觉得你比那家伙好多了呢!”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复国军战士蓦然又是沉默下去,仿佛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在榻上微微侧过脸去,看着另外一边说话的西京和真岚。慕容修听到那笙这样口无遮拦的话,也忍不住苦笑起来,知趣地走开――她那样的女孩子、心里有一点什么都是藏不足的,无论爱恨都透明纯净,让人看了都会心微笑起来。
看来不过几天不见,这个小丫头就“变心”了呢。他是个聪明人,当然不会看不出以前那笙赖着他的意图,然而沉稳持重的商人并不曾点破――如今看起来,这个丫头已经彻底转了念头了。
真快啊……看着唧唧喳喳的东巴少女,慕容修不出声的笑了起来,有松了口气的感觉。然而恍然间也有微微的失落,仿佛进入云荒以来相依为命的同伴就要从此越离越远。
“咦,炎汐脸红了?”发自内心地将对方夸了一番,那笙看着养伤的鲛人战士苍白的脸泛起了红色,忍不住诧异地笑了,带着欢喜的捉狭,“一夸你你就害羞了呀?”
“不是,好像有点发烧。”侧过头,炎汐有些难堪地分辨,声音却有掩不住的虚弱,左胸伤口的疼痛之外、更感觉身体在火里烧,说不出的难受。
听得那样的语声,那笙吓了一跳,连忙抬手探他的额头,触手处肌肤不过温温的,并不感觉有发热的迹象。
“没有发烧呀!”她诧异地问。
然而,转眼间她就回过神来了――鲛人本来是应该没有体温的!
那一对在那边纠缠不清的时候,房里另外一角的榻上,西京正和多年未见的老友说着百年来的种种过往。
云荒最强的剑客胸口包扎着厚厚的绑带,动弹不得地躺在榻上,将头靠着那只断手当作枕头,低眼平视着自己未受伤另一边胸口上、那个正在喋喋不休说话的头颅。
真岚……如今居然变成了这样奇怪的样子。
想起百年前自己因罪被逐出伽蓝城、坐在高高王座上目送自己离去的少年皇太子的样子,对照面前这个虽不见衰老迹象、却已然成熟练达很多男子头颅,剑圣弟子只觉无数过往爱憎如潮水般在胸臆中呼啸。
再回首是百年身啊……自从真岚十三岁、他作为骁骑军前锋营的一名战士去北方砂之国将平民皇子带回帝都,结下兄弟般情谊以来,转眼已经过去了百多年。
“喂,我费了那么多口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发觉了西京的出神,那个放在他胸口的头颅愤怒起来,垫着伤者颈部的断手蓦地动了起来,啪地拍了剑客一下,将他打醒。
“啊,说什么呢你?那笙?皇天?”西京猛然回过神,只记得对方重复最多遍的词语,连连点头,“这事情我已经答应了阿璎,你放心,我会尽力保护她去往九嶷王陵。”
“我说,你缆下的事也太多了吧?”看到剑客吐然而诺的样子,真岚忍不住又打了好友一个爆栗子,“那边你答应红珊的事怎么办?”
顺着断手手指的方向,西京侧过头,看到了无聊坐在一边的慕容修,脸色微微一变。
“本来我想,可以带着慕容修和那笙一起上路,先送那丫头去九嶷,然后再送慕容去叶城――反正还算顺路。”西京说出了原先的打算,忽然苦笑,“可如今……”
“可如今一来,沧流帝国被彻底惊动、必然全力追杀你们一行。”不等好友说完,真岚翻翻眼睛,接了下去,“你简直成了灾星,一路上不知道要遭遇多少恶战――如果再让那个小子跟着你上路,只怕比让他孤身带重宝上路更加危险吧?”
“……”从来真岚的话总是老实不客气,西京撇了撇嘴,无话可答,没好气地瞪那只孤零零的头颅,“一百年来,看来你也只能练嘴皮子功夫,‘毒舌’更胜往昔嘛。”
真岚回瞪他,然而一向随意的脸上表情却是凝重的,有叹息意味:“你还是那个脾气啊――什么事都往身上背,也不管自己辛苦不辛苦!”
“辛苦什么?百年来我一直在喝酒睡觉,也该做点事了。”西京没有理会朋友的话,微微苦笑起来,转头看旁边已经覆盖了被单的鲛人少女尸体,遍布风霜的眉宇间忽然就有沉痛的意味,“我一直不想再管云荒上的任何事,不管空桑人,也不管鲛人。红珊走的时候,我尚可对自己说、她毕竟还是幸福的;可是……汀死了。我不能再骗自己说、云荒上任何事都和我无关――因为我在意的人死了。真岚,我不想再让任何人受到伤害。”
“所以,你要插手了?”空桑皇太子看着前朝的名将,微笑起来。
“尽力而为。”云荒第一的剑客捂住胸口的伤,点了点头,眼里却是沉重的,“我能力毕竟有限,可心里想‘守’的却太多――真岚,我不仅念着空桑,红珊的孩子,我还想帮鲛人一族回归碧落海……呵,是不是好大的野心?”
“不愧是自小的死党啊……”听到那样的话,真岚的头颅蓦然发出了同意的笑声,断手从西京头下抽出,用力握紧了剑客的手,赞许,“空桑复国,鲛人回归,开创新的天下,让云荒所有族类都能安然自由的生活――同样的野心,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西京蓦然微笑起来,对于皇太子这样的想法并未感到惊讶。真岚从来都是个优秀的领袖人物,如若不是少年时就遇上了梦华王朝这个烂得一塌糊涂的摊子,积重难返内外无援,他登基后、只怕会成为空桑人的一代明君吧?
然而,一场天崩地裂、山河倾覆,如今居然又有了重新实现梦想的机会。
百年后,两个幼年好友的双手终于再度交握在一起,坚定沉稳,仿佛结下了一个牢不可破的盟约。
就在为君为将的两人互剖心胆,立下盟约的时候,门忽然推开了。
“鸟灵来了!灭了蜡烛,不要被发现!”如意夫人从外面踉跄而入,急声道。
“如意夫人,你快来看看,炎汐……炎汐发烧的很厉害!”同时,那笙带着哭音嚷了起来。
十六、往世
黯淡的星光下,那些黑翼瞬忽远去,只留下满地死尸中相对默立的两个人。
腥风席卷而来,在残破的户牖间发出哭泣般的低语,白璎凝视着黑夜里堆积如山的尸体,忽然间收起了光剑,合起双手压在眉心,低声开始念动冗长而繁复的祈祷文。浓墨般的夜色下,纯白的冥灵女子宛如会发光的神像,沉静温婉,面容上带着悲悯的表情。
苏摩转头不再对着她,空茫的眼睛投向南城烧杀一空的街道,忽然间微微皱眉――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他凭着内心幻力的感应,反而能看到比常人更多的景象。
此刻,他就在夜幕下,看到了无数虚幻的魂魄从那些刚死去不久的平民身上四散而出,纷纷挣扎升入半空,云集。每一缕鬼魂,都带着死前可怖的恐惧、仇恨和绝望,死不瞑目。那样弥漫的“恶”的气息,让傀儡师都不由微微皱眉。
那些一缕缕的鬼魂挣脱死亡的躯体,纠结在半空,恶狠狠地咒骂着、呼啸着。
白璎双手压着眉心,低声念着祈祷文,试图平息这些孤魂厉鬼的戾气。
“生死代代流转不息,此生已矣,去往彼岸转生吧!”冗长的祈祷文念完,白衣女子伸开双手,掌心向上对着那些厉鬼轻声嘱咐,长及脚踝雪白长发如同被风吹动,猎猎飞舞。
然而,那些云集的孤魂厉鬼并不曾如言散开,反而发出了愤怒的呼啸,沸腾般地在半空盘旋纠结,变幻成诡异的形状。忽然间尖叫着俯冲下来,扑向废墟里活着的两个人,那一缕缕孤魂面目狰狞,居然是要毁灭掉一切地面上的活物。
白璎一惊,那些孤魂呼啸着扑过来,却从她身体里对穿而过,止不住去势继续飞出。个个脸上都有震惊的神色,回看这个白发少女――是冥灵?这个为他们念祈祷文的女子,同样也是个冥灵?
“那么多濒死人的愤怒、仇恨和绝望,你以为凭着几句话就能消弭么?”那一边,苏摩收回了方才发出去的引线,那些透明的丝线上还缠绕着丝丝缕缕被切碎消弭的魂魄,凡是所有扑向他的厉鬼,都被傀儡师毫不留情地举手之间摧毁。
“那些死去的眼睛是不会闭合的……除非它们看到了最终的报应。否则――”苏摩淡淡说着,眉目肃然,忽然间抬手指天,“即使化身为魔物、也不会放弃复仇!”
白璎抬起头,漆黑的羽翼就在刹那间在她头顶展开。
那么多刚刚死去的孤魂厉鬼,在纠结后居然形成了新的魔物,那些仇恨、绝望、愤怒和悲伤无法散去,在黑夜里化成了邪灵――就在她的头顶上,一只新的鸟灵诞生了。
那只刚从死亡里诞生的鸟灵有着初生婴儿的脸,光洁圆润,眼光尚自懵懂。然而就在这个婴儿的背后,巨大的黑色羽翼覆盖了天空。
“要杀就趁现在。”傀儡师忽地冷笑起来,“不然这魔物就会逃入世间食人了!”
白璎的手指握紧了光剑,铮然拔出――然而,那个刚诞生的魔物仿佛还没有学会捕食和躲避,居然只是如同婴儿般无知无畏地看着手持光剑的剑圣女弟子,嘻嘻地笑着,展开翅膀飞来飞去,盘旋了一会儿,振翅准备远去。
白璎的手有些颤抖,咬着牙。然而就在那个刹那、苏摩毫不犹豫地抬起手,食指弹出、一道细细的白光呼啸如同响箭般,刺穿了那个婴儿的脑部,然后用力一绞、将整个婴儿身体四分五裂地扯开来,切成片片破碎。
黑色的羽毛如同黑雪般簌簌落下,伴随着魔物濒死的惨叫,黑血雨一般洒落,穿过白璎虚无的身体,落到流满了血的废墟上。
“空负绝技,居然连只魔物都杀不了。”傀儡师收回滴着血的引线,冷冷嘲讽,“为什么放走方才的那只鸟灵?”
白璎忽地笑了笑,仿佛对那样的语气并不介意,淡淡道:“那是我认识的……”
苏摩愣了一下,茫然的眼睛里忽然闪过大笑的意味,失声冷笑:“啊?除了鲛人,你还认识鸟灵!厉害啊,太子妃,你为什么总是和这些魔物扯上关系呢?”
那样刻毒的语气,让坐在傀儡师肩上的小偶人都不自禁地裂开了嘴,冷笑,看着白衣女子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凝定下来,不做声地看着面前多年前的恋人。百年过去,那个鲛人少年已经长大为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然而,那样阴郁桀骜的眼神却是未曾有丝毫的改变,说话间带着刺人的恶毒和尖刻。
那是她命中的魔星。
“百年来你脾气似乎越来越不好了呢,不知道那个女子怎么受得了。”将方才拔出的光剑收入袖中,白璎转过头看着他,忽然微微笑了笑,“不过,多谢你白日里救了那笙。”
苏摩嘴角蓦然抽动了一下,似乎有说不出的悔意从眉间一掠而过,无语。
他肩上的偶人咔哒地转过了头,仿佛有点看笑话似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小小的脸上带着说不出的诡异神色,弯起了嘴角,无声地笑。
“百年前我欠你一条命。”沉默许久,傀儡师才开口,转身牵着小小的偶人离去,“如今还你这个人情。”
偶人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傀儡师肩膀上跳下地来,被透明的引线牵扯着、咔哒咔哒地蹦跳在横七竖八的一地尸体中。黑色的夜幕下,死亡的气息弥漫着,苏摩走在废墟里,带着腥味的夜风吹起他深蓝色的长发,说不出的邪异而孤独。
“如果你还讲‘人情’的话,来定一个盟约如何?”仿佛是思虑了很久,在看着鲛人少主走入夜色之前,白璎终于开口,提议,“为了你们鲛人族、也为了我们空桑人,希望你能考虑一下结盟的事――目下我们双方都无法单独和沧流帝国对抗。”
苏摩的脚步停在一道半塌的断墙边,没有回头,然而偶人仰起脸,看到了傀儡师空茫眼睛里闪过的奇异微笑。沉默片刻,鲛人的少主终于还是低声笑了起来:“啊,原来是来做说客的么?这种大事、真岚皇太子不出面,却要你来说,真是让人觉得有点奇怪――他以为他算的精,可惜,有些事可能不在他预料内。”
“真岚会向你提――如今我是自己想说的,不关他的事。”白璎眼色也冷了下来,掩住了不快,继续淡淡道,“我们只要夺回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权力,你们也有你们千年来的夙愿――我们如今共同的敌人是冰族沧流帝国,相互之间不应该再敌对。若十万空桑人有重见天日之时,空桑复国后、鲛人便可以重归碧落海。”
苏摩听着太子妃的劝导,眸中神色微微一变,然而听到最后的话,忍不住冷笑起来:“千年夙愿?我们这个夙愿、还不就是开始于千年前你们空桑人灭亡海国的时候!帮你们复国?复国了的话,鸟尽弓藏,谁还保证你们能守约让我们回归碧落海?――百年前冰族就是那样对我们许诺,于是我们尽了全力帮他们,可最后沧流帝国建国后又是怎么对待鲛人一族的?用更暴烈残酷的奴役和**!”
傀儡师霍然回头,第一次、他空茫的眼睛里凝聚了常人才有的光彩,冷锐如针。
那已经不再是百年前白塔顶上少年男女之间的争论,而已经关乎两个国家和民族的兴亡――所有“人情”都不能再讲……何况,如今又哪里还有人情可言。
“苏摩,你要相信真岚,他不是那样的人。”白璎踏近了一步,抗声分辩,“他一直都对于鲛人的遭遇抱有同情,想努力让星尊帝缔造的悲剧在他手里终止!我知道他的想法――你要相信他。”
“同情?”苏摩猛然冷笑,“谁要那种东西!――好吧,就算是,百年前他就有能力做到了,那时候那个皇太子在干吗?要等到沦落入无色城、才来示好求援、表示他的‘同情’?”
“那时候真岚有心无力而已。”空桑皇太子妃不懈地为了丈夫辩护,说起百年前的**,“青王把持了朝政,而诸王又钩心斗角,政令难行,弊端重重。他一个刚从北方归来的庶民皇子、能做什么?”
“呵,舌灿莲花啊……”听到那样的话,傀儡师猛然再度冷笑,微微摇头看着她,眼里有不知道是讥讽还是不屑的光,“郡主小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能言善辩?不是被人驳一句就会红了脸嗫嚅不敢答话的么?”
白璎正在极力分辩,然而听得那样的话、陡然心口一窒,说不出话来。
也许是因为生母早早扔下她不管、而继母又严苛,百年前的那个贵族女孩是那样的拘谨而腼腆。后来十五岁孤独地住到了高高的白塔顶上,更是步步小心时时在意,生怕一个举止不当便会被训礼女官呵斥。虽然身份尊贵,却是胆小拘谨的,对任何人都细声细气。连那个演傀儡戏的鲛童奴隶、在没有侍女在侧的时候,都可以对她说以下犯上的话。
然而,或许因为只有这个鲛人少年对她说的话还比训礼女官有趣些,贵族女孩虽然每次都被气哭,却依然喜欢时不时私下找他玩和聊天――却不知道那个有着空茫眼睛的鲛童、在听着她声音的时候,是用什么样阴郁危险的心态来回答她,不放过任何刺人的机会。
就像刺猬竖起全身的刺,极尽刻毒和刁难,如果对方稍微流露一丝的不屑和恶意,就不顾一切地反击――然而那个贵族女孩只是被他说一句、就涨红脸结结巴巴,不懂如何反驳。到了第二天,照样要召鲛童来演傀儡戏,然后私下找他玩。
但是百年过后,什么都变了。
“你……那么,请你相信我。”无法让对方信服,白璎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一时间居然又有些结巴,“如果你不相信真岚,至少请相信我――我是真心想帮你们、也帮空桑。若真岚将来毁约,我便会不惜一切阻止他。”
那样的表白,散入夜风里,让苏摩长久地沉默下去。
就算他不了解空桑皇太子的想法,但白璎的态度、百年前就已明了。如果说、千万空桑人中、还有令鲛人一族的敌意些微化解的,那便只有两人:当年为了维护鲛人不被屠杀而遭到驱逐的大将军西京、以及从伽蓝白塔绝顶跃下的皇太子妃白璎。
如今,这两个空桑人联袂对鲛人伸出言和之手。
“就算我相信你――你还敢相信我么?”长久的沉默后,傀儡师忽然笑起来了,带着冷冷的讥讽,“就算定了契约,我也不是个守信的人,我天生就喜欢反复无常、背叛害人。如果我再度食言、你也不能再用一死谢族人了。”
说着,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他回身、向着如意赌坊方向折返。
白璎站在路的中间,尚未想好如何回答,苏摩已经走了过去。街道很窄、他没有任何闪避,就笔直走了过来、交错而过,肩膀毫无阻碍地穿过冥灵空无的身体,头也不回。
“我愿意再信你一次。”忽然间,空桑太子妃开口了,声音坚定,“我信你不会毁约――如果这次我再输了,那也是我的命、整个空桑族的命。”
带着偶人的傀儡师停了停脚步,却没有回头,冷笑:“有胆气啊!你凭什么信?”
“这个。”白璎低下眼帘,手忽然从袖中拂出。
一个细小的东西划破空气,击中他的肩膀。苏摩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摊开掌心,俯首,忽然间身子不易觉察地一震,仿佛那细小的东西击中了他的心脏,只是默不作声地迅速握紧了手心。
小偶人的表情陡然间也有些僵硬,低头看着主人的手,嘴巴紧抿成一线。
苏摩再也不回答一句话,头也不回地折返如意赌坊,脸上隐隐有可怕的光芒,带着愤怒和杀气,修长苍白的手指用力握紧、用力得刺破自己的掌心肌肤――
黑夜里,轻轻嚓的一声响,仿佛什么东西瞬间粉碎了。
细微的粉末、从傀儡师指缝间洒落,在黑沉如铁的夜里闪着珍珠质的微光。
-
天马透明的双翅和漆黑的羽翼在半空中交错而过,风声呼啸。
同属于冥灵的双方没有相互招呼一声,就迅速地擦身而过。
“好多的鸟灵……难道桃源郡发生了惨祸?”看见了那云集的黑翼掠过,领队的蓝夏喃喃自语,脸色紧张起来,手指扣紧了天马的缰绳,催加速度,“不好!会不会是皇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出了事?红鸢,我们得快些!”
然而,在蓝王转头时,却看到美丽的赤王尤自回头看着那群鸟灵掠过的方向,怔怔出神,脸上有奇异的表情。
“怎么了?”蓝夏诧异,询问。
“蓝夏……你看到刚才那群鸟灵里受伤的那个了么?”一直望到那群魔物呼啸着消失在黑夜里,红鸢才回过头,一边飞驰,一边喃喃问一边的同僚,“很眼熟啊……应该是我们以前见过的。你认出它了么?”
“我没留意。”蓝夏心里焦急,因为已经看到了地面上烧杀过后的惨景,“象谁?”
“白王。”红鸢咬紧了咀唇,吐出两个字。
蓝夏诧然回顾,看到赤王的脸色,知道绝非说笑:“白王?你说的是先代白王寥,还是现在的太子妃白王璎?”
赤王低下了头,美艳的脸上有深思的表情:“都象。”
“天……”蓝王蓦然有些明白了,脱口低呼,“你是说、那魔物是――!”
红鸢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点头,就在这个刹那,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他们两人迅速勒马,带领一群冥灵战士无声无息落到了地上残破的庭院里。
那里,插满了乱箭的匾额上,写着几个金色大字:如意赌坊。
“好像就在这里了。”感觉到了皇太子殿下的气息,蓝夏心急如焚、来不及多想方才的话题,迅速跳下了马背。
走离那个纯白色的女子身侧,旋即就被无边无际的黑夜包围。
傀儡师默不作声地带着偶人在废墟中走着,穿过那些尚自奄奄燃烧的断墙残桓,微弱的火光映红他苍白的脸,空茫的眼睛里居然有近似于仇恨和恶毒的激烈神色,不停闪电般掠过深碧色的眸子。
偶人本开咔哒咔哒地跟着主人走着,然而忽然停下了脚步,扯了扯苏摩手里的引线,直直抬起手来、指了指前方的路和远处的如意赌坊――走错了方向了。
然而傀儡师根本没有理睬偶人,自顾自茫然走在废墟里,不停止的脚步,扯得阿诺一个踉跄飞出去。也许知道主人心情糟糕透顶,一直不听话的偶人连忙默不作声跟上去。
一道半倒的木栅栏挡在了面前。
然而那样不堪一击的屏障,却让鲛人少主怔怔地立住了脚步,空茫的眼睛穿过面前的栅栏,仿佛看到了极远极远的时空彼端。
时空彼端依然是一道木栅栏,仿佛一道闸门拦在记忆中。
结实的木头笼子背后,是一个年幼孩童惊恐无措的脸,躲在笼子一角、睁着深碧色的眼睛看外面一群围着的商贾模样的人,拼命把身子缩成一团――仿佛这样把身体尽力蜷曲起来、就能变成很小很小的一点,从眼前这充满铜臭和肮脏味的空间里消失。
然而外面粗壮的手伸进来,还是毫不费力地一把抓住了他,拎了出来,展示给客商:“你们看,不过四十岁!多么年幼,以后可以为你们赚很长时间的钱。”
“它后背上是什么东西?那么大的胎记?――啊呀,肚子里是不是还长了瘤子?”有手伸过来,撕开它的衣服,审视,嫌恶地皱眉,“这种货怎么卖的出去?只能用来产珠,还要费力教会它织绡,太不划算。”
“喂喂,别走别走,价钱好商量――你再看看它的脸,保准是从未见过的漂亮!”货主急了,用力扳转孩童的脸、对着远去的客商叫卖。
那样的日子一直过了多少年……八十年?九十年?
叶城东市那个阴暗的角落里,木笼子就是他童年时候的家,以至于很久以来、他都认为这条常年不见日光、弥漫着臭味的街道就是世界的全部。这在被视为“物”的眼神打量里长大,最初的恐惧和惊慌在一次次后变得麻木,仇恨和抵触却一日日滋长起来。仿佛有毒的藤蔓疯狂地纠缠着生长,包裹住孩子的心、扭曲他的骨,密密麻麻地遮蔽了头顶的任何一丝光线。
经历了开膛破肚的痛、拆骨分腿的苦,死去活来。终有一日变成人形的他被人买去,诸般荼毒、只为榨取完鲛人孩子眼里的最后一滴泪。
然而,那时候仇恨之火长年累月的灼烤已经让心肺焦裂,任凭如何的毒打和**,再也没有一滴泪水从孩子阴枭的眼里涌出。那一日,在更加疯狂的折磨过去以后,鲛人孩子依然咬烂了咀唇都不肯哭一声。奄奄一息中,听到主人在一边商量着:不如干脆从这个不能产珠的鲛人孩子身上挖出“凝碧珠”去卖钱吧?
就在那个刹那,他想也不想,抓起织绡用的银梭、刺入了自己的眼睛,扎破眼球。
――那些空桑人、再也不要想从他身上得到任何东西。永远、永远不要想!
其实,在变瞎之前、他的眼睛就从未看到过光。面前是完全的黑,和永无止境的夜。
直到后来,他被青王府收留、又被送上伽蓝白塔顶上去执行那卑鄙的阴谋――终于从青王手里换回了自由,然而他却已付出了仅剩的最后的东西,从此一无所有。
所有的一切怎么能忘?怎么可能忘记!
那么多年的侮辱和损害,那么多族人的被摧残和死去,他背负这样的血海深仇、去不顾一切地获得了力量,难道回来并不能向那该遭天谴的一族复仇,反而要握住那些沾满鲛人血泪的手、和他们称兄道弟并肩作战?
他怎么能做到?怎么可能做得到!
傀儡师茫然站在废墟间,面对着那半倒的木栅栏,缓缓抬起手、握紧,一拳打在面前的木头上――瞬间,栅栏在可怖的力量下四分五裂。
然而苏摩的手却没有停,不间断地击在那些寸断的木头上,一拳、又一拳。直到整扇木栅栏都化为碎屑。
漫天飞扬的木屑中,傀儡师蓦然用流着血的手抵住了焦黑的地面,全身发抖地跪倒在废墟里,似在无声嚎啕。却再也没有眼泪。
明珠的粉末终于一点点从紧握的指缝里漏尽,继而滴落的、是掌心沁出的殷红血珠。
夜风卷过来,腥臭而潮湿――宛如几百年前东市里那条阴暗铜臭的街道。
沉默。沉默中,忽然听到微微的“咔哒”声走近,然后,有冰冰凉凉的东西抱住了他的脖子。偶人苏诺无声地将头颅靠在主人的颊上,一直阴暗眼睛里、第一次换了了解而安慰的光芒,抱住苏摩的脖子。
傀儡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抱紧了自己的偶人。
那一瞬间、从来一直对立争斗着的奇异孪生兄弟之间、出现了罕见的谅解和体贴,仿佛相依为命般的亲密无间。
“阿诺……”许久,苏摩抱着偶人站了起来,有些虚弱地喃喃问,“你…真的喜欢那个魔物么?”
“咔哒”,偶人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咧嘴微笑。
“好吧……就如你所愿。”抱着唯一的伙伴,傀儡师闭上眼睛苦笑起来,“等明日安顿好了复国军的事情,我们便去找她,好不好?”顿了顿,苏摩眼里又有茫然的光,喃喃低语:“和魔物为伴,倒是相配啊――其实我觉得那幽凰很古怪……似是哪里眼熟吧?”
阿诺无声地裂开了嘴,似是欢喜地抱紧主人,然而眼里却闪过了阴暗莫测的光。
站起的刹那,傀儡师和偶人都是一怔。
应该是被方才木材破裂的声音惊动,冥灵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身侧,站在一丈外的街角、静静看着抱着偶人从地上站起的傀儡师。白色长发从她额头飘散下来,在血腥横溢的夜中无风自动,低垂的眼帘里因为方才的一幕闪着说不出的神情。
看到白璎的那一刹、阿诺脸上关切悲悯的神色忽然消失了,放开苏摩的脖子,咔哒一声跳到了苏摩宽而平的肩膀上坐下,带着讥诮恶毒的表情看着前来的冥灵女子,又看看主人的脸上表情,隐约竟然有几分幸灾乐祸。
几百年了,无论幼时在东市、在奴隶主作坊;少年时在青王府、在伽蓝白塔神殿;青年时在中州、在四海流浪,主人从来未曾有方才那样的失态――很多时候,他心底连一丝一毫的软弱犹豫情绪都不曾有,更罔论方才崩溃般的愤怒和挣扎。
东市那样不见天日的生活,很多很多年来、他几乎都以为自己忘了……原来,仇恨就宛如蛊毒一样,深种入骨。
苏摩不曾看白璎,握紧了手,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不想看对方怜悯的眼神。
“等一下。”仿佛看出了对方的情绪,白璎却站在路中,忽然抬起手臂拦住了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低垂的眼帘里闪动着光芒,抬起手臂拦住傀儡师前进的路。
冥灵虚幻的手形成一个空无的“界”,然而在那样的阻拦面前,苏摩停住了脚步。
侧身交错的两个人没有看对方,只是停下来、沉默。
“方才…方才那个魔物,是死去的白族人。”那只虚幻的纤细的手、忽然间微微颤抖起来,白璎低着头,终于艰涩地开口,说出话来,“那只鸟灵,是我的亲人。”
苏摩蓦然一惊,闪电般转头看了空桑太子妃一眼――
“白族最高贵的太子妃,怎么总是和魔物扯上关系?”心底,他听到阿诺的冷笑,这样的话几乎冲口而出,终于还是生生忍住,傀儡师想起了那个鸟灵女童般的外表,只是淡淡问:“是你妹妹?”
白璎的异母妹妹、青王之妹青玟郡主和白王寥所生的女儿,白麟――那个比白璎小上十多岁、然而血统比其姊更加高贵的女童。青王兄妹曾极力谋划、想要让这个女孩成为太子妃,然而终未成功。据说那个孩子死的时候还很年幼。
难怪那个魔物有着那样让他觉得熟稔的诡异的气息。
“不仅是我妹妹。”白璎低低道,声音也开始微微颤抖,“同时更是我的继母、我的叔伯兄弟、我的大臣和民众……这世上所有和我血脉相连的人。”
仿佛是因为剧烈的感情起伏,长及脚踝的雪白长发如同风一样飞舞起来,在乱发中,空桑的皇太子妃转过头来看着苏摩,虚幻的面容上却有真真切切的哀痛:“苏摩,那是我所有族人死去后、因为绝望和愤恨化成的魔物!是白之一族无数的冤魂凝聚成的邪灵啊。”
傀儡师蓦然回首,看着身侧的冥灵女子。
“就因为我……我从白塔上任性地跳了下去,扔下全部族人不管,所以他们才被沧流帝国灭族。封**********。”定定看着当年这一切动荡的最初引发者,白璎第一次毫不避忌地说起百年前的纠纷,坦然面对自己少年时的错,“除了我父王带了一些勇将杀出、回到帝都,封地上所有族人都死了――为了避免血统的延续、沧流帝国将所有王室成员带到北方空寂之山、生生钉死在悬崖上!”
“有些人的魂魄就永远被镇在了那里――但是有些冤魂散逸出来,凝结成了魔界的邪灵。”白璎忽然间微微苦笑起来,在夜风里微微侧过头,倾听,“你听听……每到夜来,云荒的风里还有空寂之山上那些冤魂的哭声。”
苏摩无言转头,果然极远极远的北方,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哭泣声,邪异悲痛。
“空桑本来有千万子民,而如今只剩下不到十万人沉睡在不见天日的无色城。”白璎的眼睛里忽然有看不见底的悲痛,“那么多的血还不够么?就算我们空桑人犯下过滔天大错、这一场屠戮里付出的代价难道还不够抵偿?我的父母兄弟、亲朋族人已经全都死了,白麟死的时候才十三岁……够不够!你非要看到最后一个空桑人都死绝了才甘心?”
那样激烈的语气、让傀儡师肩膀上的偶人都微微变了脸色,苏摩苍白的脸上有无数复杂的表情交错而过,然而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只是踉跄着后退、仿佛不再想继续面对这样的斥问。
“求求你,”忽然间,他冰冷的手被一只更加寒冷的手拉住,已经死去的冥灵抓住了他,哀求般地看着他的眼睛,“求求你好好想一想。该死去的都已经死去了,请不要再因无谓的积怨让可以活下来的人不见天日――如果你和真岚的力量联合起来,说不定真的可以**沧流帝国,这无论对我们空桑、还是你们鲛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该死去的都已经死去了……那样的话、忽然如闪电般击中了傀儡师。
他空茫的眼睛看着面前虚无的冥灵,踉跄着后退。
“苏摩,我以前就不曾怨恨过你、如今更愿意再度相信你――一个人如果还知道流泪、还知道痛苦,那必然就还有他要守护的东西。”显然感觉到了对方内心的动摇,空桑皇太子妃不肯放开他的手,用尽了全力劝说,“以你的力量、你本可以给更多人带来幸福。如果你想要什么交换条件、可以尽管开口。”
“唰!”忽然间一声尖利的呼啸划破了空气,白璎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锋利的透明引线如同刀般割过,拦开了她。出手的是坐在傀儡师肩头的偶人,阿诺眼神是阴枭的,冷冷看着面前的女子、眼里居然带了杀气。
苏摩挣开了她的手,踉跄着后退,一直到后背撞上了断墙才停住。转瞬就平定了胸口起伏的气息,忽然间冷冷一笑,转过了身去:“我要守的是族人、和你们空桑人无关――我想要的、也是手指再也抓不住的东西。”
话音未落,傀儡师再也不停留,迅速消失在黑夜。
�D�D�D�D�D�D�D�D�D�D�D
听着窗外翅膀扑簌的声音风一样呼啸而去,房间里的人都松了口气,开始继续方才被鸟灵忽然出现而打断的谈话。
如意夫人重新点起了灯,凑近去看复国军左权使的伤势。
灯下,炎汐原本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居然泛出了奇异的嫣红,虽然极力压制、然而依旧忍不住不停的咳嗽,有些烦躁地用手抓着伤口上的绑缚,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一般,无法忍受。
“怎么了?”如意夫人吓了一跳,知道左权使为人坚忍,在征天军团手里受了那么重的伤自始至终没有呻吟过一声,而如今居然有无法掩饰的痛苦表情。
“夫人,炎汐烧的很厉害!”那笙急了,抓着榻边扭头对美妇嚷嚷,带着哭音。
她忙忙地放下烛台,弯下腰,有些不信地探了探对方的额头,忽然间手便是猛烈一颤――其实是没有多少温度的,然而对于冷血的鲛人一族来说、如今这样的体温、无疑便是烧得让体内的血都在沸腾!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如意夫人愣了愣,连忙拿过一盏茶来。那笙劈手急急夺过、扶着炎汐坐起,递到他唇边。鲛人战士似乎已经被迅速攀升的体温烧得无法说话,看到水、下意识地一口饮尽,然而嘴唇依然干裂,眼里有渴盼的光。那笙连忙又倒了一盏,也是转瞬饮尽。
等一壶水全部喝完,炎汐依然虚弱,仿佛高烧将体内所有水份都消耗殆尽。
那笙急得要哭,然而在她起身准备去找水的时候,如意夫人忽然抬手按住了她。美妇的眼里有深思的神色,喃喃:“没用的,不能不停给他喝水,不然他会死。”
“会死?!”那笙听得那两个字,一下子惊叫起来,引得旁边慕容修和真岚西京都看过来,然而东巴少女不管不顾,一把拉住了如意夫人,几乎哭了起来,“刚才不是好好的么……还说苏摩给他治伤过了,怎么一下子这么厉害!要…要怎么办才好啊?”
慕容修听得如意夫人说的严重,终究不忍,站起身来:“夫人,不知瑶草是否管用?”
如意夫人愣了一下,看着这个鲛人的孩子,摇摇头。
那笙的脸色顿时苍白――连瑶草都不管用?
“哎,别怕,有我呢。”那个瞬间,忽然一边听着的真岚开口了,安慰着皇天的持有人,“实在不行,我可以把我的血给他喝……”
“什么?!”那笙吓得一跳,看着那古怪的头颅,“炎汐又不是吸血鬼!”
“你知道什么!小丫头。”西京勉力挣扎着下地,走到炎汐病榻前――毕竟是剑圣弟子,愈伤能力远超常人,再加上方才苏摩用幻力疗伤,休息片刻便能勉强走动。他一手提着真岚的头、一手抓着断肢走到那笙身边,撇撇嘴:“云荒上最厉害的是什么?空桑的帝王之血!――还不快谢谢真岚。”
“啊……”不但是那笙,连一边的如意夫人都愣了一下,看着面前两位空桑族的显贵。
西京跟鲛人相处日久,抬手一探炎汐额头便知道非同小可,当即对着真岚点点头,真岚也不言语,便抬起了手腕。喀嚓一声,光剑出鞘,划向空桑皇太子的手腕。
“啊――不用不用!”那个瞬间、如意夫人才回过神来,脸上有复杂的神色,连忙拦住西京,西京重伤之下无法收发自如、差点误伤到对方。如意夫人急急拦在复国军左权使身侧:“不需要帝王之血,炎汐这不是伤……”
“那么就是病。”西京被阻拦,眉头蹙了起来,冷冷,“夫人,人命要紧,不是讲以往恩怨的时候,莫要再拖延。”
“也不是病!”如意夫人一跺脚,仿佛不知道如何解释,蹙眉,“根本不需要药!”
“……”所有人都是一愣。
然而就在这个刹那,他们重新听到了翅膀的扑簌声。
房中所有人闪电般回头,就看到了夜幕下从天翩然而落的骏马。天马的双翅平滑地掠过空气,收拢,轻轻落在外面残破的庭院里,黑袍战士们翻身下马,匍匐于地。在黑夜里、所有战士盔甲上发出淡淡的光芒,显示出来者都并非实体。
冥灵军团!是无色城里的空桑人大举出动了么?
乍一见到空桑的骑兵,如意夫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挡在榻上病重的炎汐身侧,一手拉紧了那笙,低声嘱咐:“好好看顾左权使。”一边说着,她已经一边从袖中拈出了一根细细的金针,贴紧了那笙的后腰。
――无路如何,这个带着皇天的少女总是空桑方面重要的人吧?此刻敌众我寡、万一空桑人又如当年一般对待鲛人,那么至少她手头还有个人质。
那笙却是毫无知觉,看到忽然间大批军队降临、也是吓了一跳,听得如意夫人那样嘱咐,想也不想地就用力点头,死死拦到了炎汐病榻前,盯着外面的人。
“皇太子殿下!”当先的蓝衣骑士和红衣女子掠入房内,看到西京手里的头颅和断肢,大喜过望,齐齐单膝跪地,“臣护驾来迟,皇太子殿下恕罪!”
被西京鲁莽提在手里的头颅凌空转了转,看到前来接驾的下属,忽然间就莫名地松了口气,喃喃:“来的是蓝夏和红鸢啊……那还好,那还好。”
“还好什么?”只有离他最近的西京听到了皇太子的话,莫名其妙地提起真岚的头、忽然间看到两位王者带有怒意的眼光,连忙改抓为托、好好地将那个头颅放到了肩膀上。
已经认出了这个老实不客气抓着皇太子头发的男子、居然就是百年前威震云荒的名将西京,两个王心中一喜,对视一眼,沉默地退在一边,不好打断君臣间的密谈。
“还好来的不是黑王或紫王,”真岚歪了歪嘴,庆幸的低声,“那些老人家、可是对鲛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恶意,他们一来、事情可就大大的糟糕。诸王中唯独赤王对于鲛人态度和缓,蓝王年轻、也没有多大偏见,算是来对人了。”
“哦。”头颅放在剑客宽宽的肩膀上,西京扭过头,几乎是和真岚鼻子对着鼻子地低语,“你是想和鲛人复国军谈联盟的事么?……但是苏摩那家伙看起来很难对付的样子啊。”
“就是。”真岚苦着脸,皱眉,对着近在咫尺的好友诉苦,“简直是个怪物。我想来想去、都搞不清他心里到底想什么――要知道我的读心术可不算差。他的力量很强,只怕不在我之下……当然是没有四分五裂之前的我。”
“……”片刻的沉默,西京也是沉吟,终于低声几乎附耳般问,“让阿璎出面?”
“去!”真岚忽然瞪了他一眼,那样近在咫尺翻起的白眼吓了西京一跳,断手跳了起来,用力敲剑客的后脑,“都什么鬼主意!”
“你不至于那么小气吧?”西京苦笑着看他,“紧张什么,又不是要你戴绿帽子。”
“是你的提议太臭。”真岚的断手抓抓,将方才被西京拎着而弄乱的头发重新理顺,语气却是平稳的,“你以为让白璎出面事情会好办一点么?只会帮倒忙而已!苏摩当初那样对待白璎、何尝留了半点情面――但我想,其实他未必不痛苦。”
西京微微一震,低下眼睛看着肩膀上真岚的头颅。
“我想那段日子大约是他最不愿提及的,”真岚淡淡道,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他是个聪明人,如果就目前局面冷静的分析、他或许还会作出与宿敌联盟的选择――但是如果白璎出面、挑开伤疤,事情可能就会往反方向走了……”
“这样啊。”西京喃喃说了一句,眉间有复杂的情绪,“那么只能直说试试了。”
顿了顿,仿佛第一次感受到朋友百年后的变化,剑客回头看着皇太子,微笑:“真岚,你到现在看起来才有点像皇太子的样子。”
“嘁!”真岚白了他一眼,回头对着前来的蓝王和赤王微微点头,招呼两人上前。开始将自己想要结盟的计划,细细说给两位藩王听。
忽然间,外面的天马发出了不安的嘶叫,冥灵战士的长刀纷纷出鞘,仿佛有敌逼近。
空桑皇太子和两位王者蓦然回首。
只见黑夜中天马羽翼扇动、惊嘶中踏蹄连连后退,居然不听骑士的操控。在白色的天马退让出通道中,黑衣的傀儡师踏着废墟而来,深蓝色的长发在夜风中飞扬,无声地昭示了来人的鲛人身份。
那样的速度、宛如御风飞行,几乎超出了“实体”的移动极限。
“……苏摩?”看着迅速接近的傀儡师,两位王者认出了百年前那惊动天下的脸,不自禁地脱口。那个少年已然长大,由青涩变为阴枭,然而那俊美无俦的面容依旧。
看到鲛人少主掠入房间的刹那、赤王和蓝王几乎有时光倒流的恍惚。
“少主!”唯独如意夫人是惊喜的,因为在大敌环伺的时候、终于盼到了主人。
苏摩在厅中站定,然而本来空茫的眼里依然残留着一丝丝激烈的情绪变动,宛如闪电不时交剪而过。在看到前来的空桑诸王时、他眼睛微微亮了一下,有锋锐的光――赤王和蓝王?那个瞬间,百年前的一幕如同洪流倒卷而上,将他再度淹没。
手用力握紧,掌心那个伤口重新裂开,他没有理睬任何空桑人,只是穿过诸王和真岚西京,对着一边茫然的慕容修点点头,然后转头问如意夫人:“炎汐怎么了?”
然而,一边问话、一边探手试了试昏迷中人的体温,苏摩忽然如同被烙了般一震。
他不顾那笙还在一边,迅速撕开炎汐胸口的绑带,检查那个可怖的伤口――然而,让那笙惊喜交加的是、那个本来贯穿身体的巨大伤口,居然已经迅速地愈合起来,仿佛有惊人的力量摧动,肌肉生长着、筋络蜿蜒着,几乎肉眼都可以看到延展的速度。
“哎呀,好的那么快!”那笙忍不住,拍着手惊呼起来,大喜之下对苏摩也感恩戴德起来,“你好厉害!这么快就让炎汐好过来了,真是个好人!”
然而苏摩根本看也不看她,手指摁着左胸上的伤口,感知到了血肉下涌动的变化和炽热的温度,脸色忽然间苍白,低声:“难道是……”
“是。”不等少主问完,一边如意夫人悄声回答,“好像时间到了。”
苏摩默不作声地抬起头,看了一边正在欢喜的那笙一眼,陡然间闪电般出手、白光掠过,将东巴少女的脖子勒住!那笙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已经被勒的几乎窒息。
事发突然,空桑诸王居然都无法阻拦,而那笙已经落入对方控制。
无色城开后,六星力量一齐削弱,西京身负重伤,真岚在黑夜里无法使用帝王之血的力量――那个瞬间,居然没有人能有力量阻止苏摩这样的出手加害。
看着面前的东巴少女,又看了看榻上昏迷的鲛人战士,傀儡师的眼里、蓦然闪过无法言表的憎恨和悲哀。如意夫人揉着手,想阻拦少主,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可恶。”仿佛什么在胸臆中翻涌着,苏摩眼里神色越来越阴郁,狠狠看着那笙,手指蓦然勒紧,准备将少女的头从脖子上齐齐切下――他肩膀上那个偶人微笑起来,看着面前不停挣扎的那笙,眼里有恶意的欢喜。
“啪”,就在那个刹那,忽然一道白光如虹而来,齐齐截断那根越勒越紧的引线。
苏摩只觉手中一空,眉间的怒气更深,想也不想,回手就是一击。
“叮”,一声剧响后来人踉跄着落到地上,光剑几乎震得脱手而去,然而却是丝毫不敢怠慢、抢身拦在傀儡师和那笙之间,一把将少女拉到了身后,横剑护住。
纯白色的女子冷然凝视着面前黑衣的苏摩,眼里带着不退让半步的狠气。
“就算不答应方才提出的建议、也不必急着杀那笙吧?”白璎护着那笙,感觉这个死里逃生的女孩正在全身哆嗦着用力呼吸,眼里不自禁地涌出了怒意,狠狠盯着面前的人,“你恨不得我们空桑人死光也就罢了,干吗连中州人都不放过?你疯了么!”
真岚忽地苦笑:原来白璎那家伙、自以为是地跑去先和鲛人少主进行了那样的交涉。
“我若是疯了,岂不让你们如愿。”片刻的沉默,苏摩猛然冷笑起来,“你们不是都恨不得我疯么?你们这些空桑人!害了那么多鲛人,还不放过炎汐!”
“少主,少主!”看到这样反常的语气,如意夫人终于不安起来,上去拉住他,低声劝阻,“别这样……这不能怪那笙姑娘,炎汐的命中注定如此吧。你若是杀了那笙姑娘,左权使他醒来……”
“咳咳,咳咳。”在这一番有些莫名其妙的对话里,众人沉默下去,只听得那笙捂着咽喉不停咳嗽,白璎微微紧张地拉着她,抬手摸着她的脖子,摸了一手的血――方才苏摩那样的一勒,已经勒断了少女的血脉。
那笙咳嗽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最后终于挣出话来:“又不是、又不是我要害炎汐!……你、你好不讲理,咳咳!我喜欢炎汐,有什么、有什么不可以?”
她拼命地咳嗽,捂着脖子上涌出的血。
然而,那样大胆的表白,却让所有人都沉默下去。
“不会有好结果。”苏摩漠然说了一句,“他是鲛人,而你是皇天的持有者。”
“那、那有什么相干!”那笙不服,然而脖子上的血急速涌出,带走她的力气,“戴皇天也好、后土也好,和我喜欢炎汐有什么相干!咳咳……我就是喜欢鲛人……你好不讲理。真讨厌……炎汐要叫你这样的人少主。”
苏摩眉头蓦然一蹙,怒意凝聚,手指再度握紧。
“别说话。”然而白璎却是抢先一步挡在那笙面前,抬起手绞了一片衣襟,为她包扎颈上的伤口――然而动脉破了,靠着绑带哪里能止得住。
“太子妃姐姐,他好不讲道理……”然而那笙依旧不服气,微弱地分辩,“你说说…你说说,为什么……戴着皇天就不可以……鲛人…不可以。”
白璎抱着她坐下,急速用手指压住她血脉,开始念动咒术、用幻力凝结她的伤口。
然而尽管这样、倔强的少女却仍不肯收声,一直喃喃:“有什么…不可以?……汀、汀喜欢西京大叔……慕容有鲛人妈妈和中州的爸爸……为什么不可以?是不是嫌我没有鲛人好看?好没道理……对了,你、你也不是和他……”
“收声。”白璎冗长的咒语被她打乱,一弹指、让倔强的少女沉沉睡去。苏摩在一边看着昏迷过去的那笙,仿佛瞬间神色有些恍惚,居然没有再度出手。
可这样的话,却让房内的人相顾失色。
赤王红鸢仿佛想起了什么、不自禁地微微点头,有感慨的表情。慕容修一直神色紧张地看着那边瞬息万变的情况,却无插手之力,此时才舒了口气。而西京不自禁地看向一角死去的汀,肩膀一震,正在发呆的真岚几乎跌了下去,断手连忙伸出,抓住掉落的头,扶正。然而空桑皇太子的眼里、也有诧异的神色。
――皇天挑中居然是这样的一个女孩……能力低微、却有着一双不带任何尘垢的眼睛。
或许这就是那只有灵性的戒指作出选择的原因。
这个沉积了千年污垢的云荒,需要这样一双来自外族、一视同仁的眼睛,来重新审视和分配新一轮的格局变更。
“这孩子眼里、没有鲛人和人的区分。”白璎止住那笙颈中的血,抬起头看了苏摩一眼,淡然,“莫要吓着她――看来她是真的喜欢你们复国军的左权使。”
“……”苏摩忽然沉默,没有回答,他肩上的偶人跃跃欲动,却被他烦躁地一手扯开。
他探着炎汐的体温,知道这样骤然的发热、无疑是因为体内机能的剧烈演变引起,将因人而异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有的需要两三个月、有些却需要一年――很多鲛人一生中都有这样的一次经历,然后身体内部不受控制地慢慢变化,从无性别分化为男女。
这样的经历,他自己也曾有过。
当年那一场剧变后、被驱逐出云荒,而一路独行、尚未到天阙、就感到了身上火一样的灼热。鲛人少年还尚自懵懂、不明白为何,只觉的身体裂开般疼痛。翻过天阙后终于支持不住,昏乱中,他将自己埋在慕士塔格山脚的雪中,企图用冰雪冷却身体内部的炽热。然而,长时间的昏睡后醒来,赫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惊人的变异。
他终于明白来临的是什么,然而没有人知道那个瞬间他的震惊和绝望。
“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
――慕士塔格上初遇那个自称会算命的东巴少女、雪地上扶乩写下的判词,那样昭然若揭地说出了他的“过去”,令力量强大的傀儡师瞬间变了脸色。
如果意志力能够起作用,他绝对不会让自己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他决不会让这一切有开始的机会……可惜一切都无法控制,从开始到结束、都无法以人力控制。
从那个瞬间起、他对于自己这样的身体,都产生了无法克制的厌恶,从此不再顾惜。
身体和心都不在重要,随便扔到哪里都可以――反正到了最后,所有的鲛人都将回归于那一片蔚蓝之中。然而令他厌恶的是、他必须拖着这样的身体完成他的梦想。
所以,一开始看到没有成为任何一类人的复国军左权使自己,心里才会感到由衷的羡慕吧?可恶的是,那些人让炎汐都为之改变。
“是啊,那笙可从来觉得鲛人比人好。”旁边慕容修大约猜到了事情的大概,不失时机地插口,为同伴说好话,“从中州一路过来,她可从未对我这个半鲛人说出任何恶意或者轻视的话。左权使和她出生入死、她那样喜欢炎汐也是理所当然的。”
如意夫人掠了掠鬓发,叹了口气,轻轻拉了拉傀儡师的衣服,悄声:“少主,皇天选中这样的人,看来……也是命啊。我也算阅人不少,这个姑娘看起来的确天性纯良。而且,你看西京对于汀、白璎郡主对于少主……并不是所有空桑人都……”
“住口。”再也不想听下去,苏摩冷喝,然而忽然转过了头,淡淡,“一切随他,自己的事,旁人没有什么资格干涉――”
“啊。”如意夫人听到这样的话,心知少主已经不再执意反对,不由惊喜。
“不过,不会有好结果。”傀儡师转过头,不想再去理会这样的纠纷,然而垂下了眼睛,喃喃自语般地吐出了一句话,那森冷的语调、仿佛一句不祥的咒语。
“会有好结果的。”终于将那笙颈中的血止住,抱着失去知觉的少女,冥灵女子抬起了头,静静凝视着鲛人少主,语气温柔然而坚定,“会有的――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云荒了。她会幸福,必然会。”
苏摩一震,忽然间沉默下去。
“是,必然会。”这个短暂的沉默中,一只手按上了白璎的肩膀,沉声重复,仿佛加重这个预言的说服力,“他们将在蓝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远离一切战争混乱,住在珊瑚的宫殿里,子孙绕膝,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仿佛回应着空桑皇太子这句预言,戴在昏迷少女手指上的皇天陡然闪现一道光芒,映照着那笙宛如婴儿般的脸。
那短短几句话勾勒出的景象宛如梦幻,一瞬间仿佛夺去了房中诸多人的神智。
“在蓝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那样的声音,不知道在在座几个人心中发出了悄然悠长的回音。西京,白璎,如意夫人,甚至赤王红鸢的眼睛里,都有光芒闪动。
“是、是吗?……”那样冷定的意志力仿佛也被撼动,傀儡师眼神瞬间有些恍惚,不自禁地脱口喃喃,“在蓝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是的。是的。”真岚长眉下的眼睛是坚定的,许诺般重复,“将来的海国和云荒,就应该是这样――那不仅仅是你们鲛人一族的梦,也是我们空桑人如今的梦。我希望能经由你和我的手、来一起完成。”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