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系列】
《镜・破军》(1-5)
《镜・双城》(1-2)
《镜・双城》(3-4)
《镜・双城》(5-6)
《镜・双城》(7-8)
《镜・双城》(9-10)
《镜・双城》(11-12)
《镜・双城》(13-14)
《镜・双城》(15-16)
《镜・双城》(17-18)
《镜・双城》(19)
【《镜》外传】
《六合书・东风破》
《神之右手》
外传之二:神之右手

  □ 沧月

黑瞳

刺客

帝王泪

渎神者

冰封祭坛

暗黑破坏神

永垂不朽的诗篇

-黑瞳-

这是个空白一片的庭院。

纯白的房子,纯白的地面,纯白的摆设,甚至白色的假山,白色的树木,白色的喷泉。

一切都是雪白的――那样没有颜色的颜色几乎让空间都不存在。这个深宫重门背后的庭院中没有东南西北,甚至没有天和地,六合宇宙在这里只是一**展的白纸。水晶沙漏放在棋盘边上,然而里面计时用的白沙、似乎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所控制,无法流泻一丝一毫。

在这个奇异的空间里,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

如果不是耳边传来的细细的箫声,他几乎无法肯定自己是否坐在一个真实的地方。空茫中,唯有那首《墟》是真实的,从庭院外的某处传入,切割着他的耳膜和心肺。他坐在棋盘前,看着那一枚枚棋子从空白的棋盘上“生长”出来,密密麻麻地填满棋盘,相互纠缠和攻击,陡然间便有些恍惚:在这里已经多久了?十年?二十年?

每日每日,总是在这个几乎没有时空的地方,陪着对方下一盘永远都不可能赢的棋。

“嗒”,轻轻一声响,纤小的手指伸了出来,敲击在白玉的棋盘上。手指敲击的方格上,陡然间便幻化出一枚虚幻的棋子,直逼他的王座,让他的主棋无处可逃。

“又输了啊,”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声音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激起回声,他站起身来,恭谨地欠身,“神,今天可以到此为止了吧?”

“嗒”,没有回答,纤小的手再度敲在白玉棋盘上――所有虚幻的棋子在一瞬间消失,然后在棋盘最中间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新的白色棋子。

他刚刚弯下了腰,将白色的毯子覆盖在对方身上,看到那样的举动,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揽衣重新坐到了棋盘前。铁甲在白色大理石雕的高背椅上磕碰出尖锐的声音。庭院外不知某处的地方,那首洞箫吹的《墟》还在缥缈地传来,那样的曲声,让他再一次心神不定。

碧灵……碧灵。已经那么久了,你还在重门之外吹着这首曲子么?

“嗒”,小小的手指再度重重敲在棋盘边缘,是在提醒他注意集中精力――

“如果赢了,你就可以从这里出去。”

虽然已经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少年,那一句最初的承诺他依然牢记心中。

然而,怎么可能赢呢?一个人,怎么可能赢过……神呢?

手指上凝聚了幻力,他茫无目的地信手回了一步,在白玉棋盘上敲击出一个新的棋子――那么多年天天和神对弈,虽然棋术未有长进,然而这一手幻力凝形已经练习到了化境。他完全不顾对方已经****的兵力,孤注一掷地逼向对方的王座。

“……”那样自暴自弃的走法,反而让棋盘对面的人破天荒地沉吟起来,小小的手指不再动了,下意识地敲击着棋盘的边缘。那稀疏的敲击声,在空白一片的庭院里发出奇异的节奏,仿佛有某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许久,纤小的手指才抬起来,敲击出了新的棋子。然而他想也不想,只是把自己的棋子向着对方的王座更推进了一步。

若是七步之内吃掉对方的王,那便是胜利。

这种名为“璇玑”的棋,据说是他们幽国人创造出的,最初的来源是上古的神话。天神辟开了混沌之后,不满天宇之下只有海洋覆盖,就将天上的七颗星降落,大地上便按照北斗的排布生出了七个国家,每个国家都有不同颜色的土地――也就是如今云荒大陆上的钧、苍、玄、幽、冰、扬、朱诸国。

当然,自从三百年前冰国倚仗神之手的力量一统云荒后,其余的六个国家已经不复存在。有的,只是被目为**的六国遗民,以及高高在上的冰国人。曾经由七色土组成的云荒,完全只由同一种颜色一统――那是铁与钢的颜色。

“嗒!”在他再度恍惚的瞬间,纤细的小手更加用力地敲击着棋盘,提醒他集中神智。那苍白的手是只左手,只有他的一半大,宛如初开的白梅花,连皮肤下的血脉都是没有颜色的,纤弱而稚气。

当他的目光重新凝聚在白玉棋盘上时,赫然发现自己的王座又已经被对方占领。

“这次才用了三步啊……”他轻轻笑了起来,无所谓地再度站起来,将轻软的雪狐裘披上对方小小的身子,不由分说俯身抱起了她,“已经出来下了五局棋,您该回去休息了――不然长老们会担心的。”

坐在棋盘对面的是一个才十一二岁的女孩,苍白的脸,苍白的头发,苍白的表情,和这个庭院完全一模一样的苍白。白色的华丽斗篷罩住她幼小的身子,斗篷底下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也没有说话――直到对面高大的戎装男子俯身过来抱起她,她才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伸出拿过棋子的左手,撑在对方胸口的铠甲上,表示反对。

孩子那样的一推是没有丝毫力气的,然而高大的戎装男子却不敢再勉强,将她小小的身子放回到暖玉雕成的座椅上,叹了口气:“怎么,还要继续下么?”

“嗯……”苍白的孩子仰起脸,带着空白的表情看着他。他忽然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其实已经看过了很多年,早该习惯,然而每次看到这双眼睛,他依旧忍不住有心悸的感觉。

这个苍白的孩子,却有着一双完全漆黑的眼睛。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苍白的睫毛下,那双眼睛是一片的漆黑,完全看不到焦点、更看不到光彩,宛如一潭不见底的深渊。那么多年来,他和这个奇怪的孩子朝夕相处,却几乎没有看到她的眼里有一丝一毫的神色波动。而且,无数光阴匆匆流走,这张脸却丝毫没有改变――一直保持着女童的容貌,丝毫不曾长大。甚至,连同陪伴的他,都不曾老去。

神便是神,只手可以幻化万物,凝定时空,岁月变迁对她来说根本没有影响。冰国人这样供奉着的,果然是足以统治整个云荒大陆的力量……

目光相对的刹那,他陡然间便是一阵恍惚,仿佛自己在向着某个看不到底的深渊坠落。奇怪……这样的感觉,在他第一眼看到神的时候便惊电般冲上心头。在他被冰国战士围攻、浴血倒在第九重宫门外时,抬头看到深宫内神之手纯黑的眼睛,那个瞬间宁死不屈的幽国人低下了高傲的头――收敛了羽翼,磨去了锋芒,曾经天下无敌的剑士成了一个侍卫,在神�的身边陪伴了她那么多年。

“怀仞。”忽然间,那个孩子居然开口说话了,叫他的名字,用细细的声音,“剑。”

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在她嘴里叫出,恍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然而只有他能听懂这个孩子奇怪的说话方式:那个奇怪的孩子,又要玩那个奇怪的游戏了。手下意识地按上了腰侧的佩剑,他退了一步,单膝跪地,照例恭谨地回答:“怀仞不敢在神面前拔剑。”

“怀仞。”华丽的白色斗篷下,那个孩子用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再次叫他的名字,缓缓地、将方才对弈时一直藏在斗篷里的右手抬起,平举,“剑。”

那只苍白的右手从斗篷中抬起时,仿佛被强光刺了一下,他下意识转过头不敢直视――在那只苍白的右手从斗篷内抽出时,仿佛有神奇的力量浮动、一切忽然间便有了颜色:房子显出了木的质感,假山也有了石的质感,庭院里的鲜花泛起了姹紫嫣红,树木绽放了鲜绿的色泽,沙漏里的砂子开始细细簌簌往下落着,计数着时间的流逝……原本空洞苍白的空间里,一切仿佛都活了过来。

神之手!那就是凌驾于苍生之上,号称神之右手的力量。

传说中,天神在创造云荒时用的是右手,如果造出的雏形不满意,则用左手毁去――右手幻化出了万物,而左手可以摧毁一切不该存在的东西。创造出了云荒天地后,天神用尽了所有力量,重重倒地――在神倒下的地方,出现了绵延万顷的湖泊,就是如今的镜湖。

从天神的身体里诞生了一对孪生儿,分别继承了天神的两种力量:创世,以及毁灭。那一对孪生的兄妹开始支配这个成形的世界,维持宙合间各种势力的平衡,一个继续创造和维持万物,另一个则负责摧毁不适合存在的东西――也就是神之右手和魔之左手。

那一对奇异的孪生兄妹拥有无上的力量,一直是云荒大地的主宰者。他们的力量维持着微妙的均衡,彼此消长,如日月更替。

直到三百年前,随着云荒大地的空前繁华,人心的堕落腐化也开始加剧,破坏神的力量随之增加,哥哥迅速地长大起来,成为可以摧毁一切的邪神。而彼此消长中,妹妹创造的力量却开始衰微,身体萎缩到了婴儿的状态。哥哥将妹妹囚禁在了西方尽头的空寂之山上,然后开始肆无忌惮地破坏一切。

力量失衡,云荒七国中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争。那一场打破浮华梦的战争延续了百年,死亡的人无可计数,云荒开始出现一片萧条寥落的迹象。

然后冰国出现了一个叫做御风英雄,他孤身前往空寂之山,破开了封印,将创世神从禁锢中解救出来,并在神之右手的力量支持下击败了破坏神,将其永远封印在了空寂之山。从此,云荒进入了新的生息时代。神之右手展现出无边的力量,幻化繁衍万物,修补天地的裂痕,让大地上所有居住者休养生息。

得到了神之手的帮助,冰国从此一跃成为七国中最强大的国家,并逐步吞并了其余六国,称霸云荒至今已经三百年。那位带领天下人封印了破坏神的英雄成了统一云荒的一代明君。成为帝王后,御风第一件事情便是在国都内兴建了一座有九重高墙的离天宫,将创世神从空寂之山上迎入,在离天宫中恭恭敬敬地供奉起来。而御风皇帝也居住在这个隔绝了一切的离天宫里,有生之年从未离开一步。

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独居离天宫内的御风皇帝终身未娶。在他死后,因为皇室血脉没有继承人而导致爆发了内乱,门阀贵族纷纷举兵厮杀,想夺到王位。那一次的内乱持续了三年,繁荣的云荒重新出现了一片萧条的景象。

最后,神谕出现了――全天下的民众在一夕间做了同一个梦:离天宫内,莲花玉座上一只玉石般美丽的右手缓缓抬起,凭空划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顾忌着离天宫内神之右手凌驾一切的力量,冰国门阀贵族在激烈的争执后作出了妥协:按照在国内的地位高低,推举出了六位长老,组成元老院统治这个大陆。此后三百年,冰国国民成为云荒中最骄傲和高贵的人,将其余一切战败属国的人民都视为奴隶――完全忘了在破坏神统治大陆的岁月里,他们也曾并肩战斗。

神之右手,就再度成为传说,湮灭于这个人世间。

云荒大陆上没有人再见过那个创世神,其余六国遗民却相信神之右手一直在庇佑着冰国人,才让这样铁血的统治固若金汤地延续了三百年,让无数属国**的哀号无法上达天听。

御风皇帝……御风皇帝。那个名字在怀仞心中掠过了千百遍,每次念及这个众口相传的名字,脑中便是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再想下去。

那只小小的手从斗篷中抬起,伸向他,虽然没有动用神力,然而整个空白的庭院已经开始发生奇异的改变――那是神之手幻化万物的力量。

这个被六长老重重保护起来的禁地里,居住着依然保持着孩童面目的创世神。

“那就如神所愿。”怀仞上前俯身将那只冰冷的小手按在额头,轻触,退后拔剑起身。他的佩剑是银白色的,剑脊上有一道闪电般的痕迹。剑光犹如闪电割破这个凝滞的空间,纵横飞舞――怀仞曾是幽国最出色的剑士,如今也是无数遗民心中景仰的英雄,那样的身手说明了他的盛名的由来。

苍白的孩子静静地看着舞剑的戎装男子,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表情。舞到最急处,她缓缓伸出了手,十指苍白纤细如花瓣。

怀仞的剑蓦然如同惊电落下,斜斩过女童的身体,由肩至腰,毫不留情地一掠而过,血如同喷泉般涌出,发出咝咝的响声。

“呀!”仿佛欢跃般地,那个苍白的孩子发出了惊喜的叫声,继续伸出手去,请求继续。

利剑急斩而来,准确而狠厉,一剑剑劈开她的身子,将女童小小的躯体割裂。庭院墙外的洞箫声还在继续传来,却带了一些慌乱和急促,那一首《墟》吹得支离破碎,伴随着庭院内纵横的剑光,将女童切割得支离破碎。

“呀,呀。”然而一剑剑刺入身体,孩子漆黑的眼里却发出了难得一见的光彩,长年沉默的嘴里吐出欢喜的叫声,丝毫不觉得苦痛,对着剑士伸出手去,仿佛要求更多。

“嚓”,一剑斩下,切断了那一双小小的手,如同枯萎花瓣一样凋落。

怀仞一个急斩后,踉跄后退,用剑拄地,看着地上那一堆模糊的血肉、不住地喘息。那并不是体力上的衰竭,而是一种筋疲力尽的倦怠――能在创世神面前挥剑,问整个云荒,也只有他一个人吧?然而,那又是怎样的一种令人恐惧绝望的事情。

“呀……”心满意足般地,那一双漆黑的孩子眼睛里发出了光,吐出低低的叹息。那一只被斩断的右手掉落在地上,忽然一跃而起,回到了滴着血的躯体上,迅速接合。

然后,宛如落花返枝,那些被切割得零落的躯体一块块自动拼合起来,慢慢恢复人的形状,滴落地面的血一滴滴反跳而出,回到腔中――甚至连那一袭被剑气切割得零落的白色斗篷,都仿佛被看不见的针线缝合了,一块块拼凑起来,毫无痕迹。

游戏终于结束――这样奇异的游戏,陪伴着神的岁月里,不知进行过多少次。

“可以回去休息了吧?”怀仞筋疲力尽地闭起了眼睛,忍住心中强烈的呕吐感觉,对那个刚刚回复原型的孩子说,“再不回去,长老们要怪罪我的。”

刚把最后一滴血收回,拼凑回来的苍白孩子沉默地点了点头,将手藏回了斗篷里。

她的手刚一藏回斗篷下,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了――依然是空白一片的庭院。白的房子,白的地面,白的家具,甚至白的假山,白的树木,白的喷泉……白纸一般毫无生气。

怀仞俯下身,将雪狐裘覆盖在孩子娇小的身体上,抱起了她。

那样的轻,仿佛一片羽毛般没有重量――一个可以只手创造整个天地的神,居然会轻得让人可以一手抱起?在孩子冰冷的手攀上他脖子的瞬间,怀仞陡然又是一阵恍惚。似乎方才的毁灭性伤害带了说不出的快感,孩子漆黑的眼里依然有欢喜的光,紧紧抱着怀仞的脖子,将冰冷的小脸贴在胸前的铠甲上,有些恍惚般地,孩子嘴里吐出了两个字:“哥哥……”

将孩子抱起的他陡然一惊,知道那两个字背后代表着什么样的杀戮、黑暗和血腥。

三百年前合云荒所有国家、以及神之右手的力量,才将破坏一切的杀神封印入空寂之山,换来了云荒至今的和平――然而,作为创世神的她,居然在怀念那个破坏神?

犹疑地抱着怀中小小的孩子,转身的刹那,他的眼角跳了一下――

墙外的箫声断了,那一首本已支离破碎的《墟》,彻底地断了!血的腥味浓浓地浮动在空气中,刀剑交击的冷锐响声回荡在门外。

这里,是冰国的离天宫,也是整个云荒大陆上戒备最森严的地方。

为了让创世神不受到任何外来干扰,历代的元老院在这里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简直将这个行宫建成了固若金汤堪比要塞的地方。

然而有谁……居然闯入了这个禁地,并一直杀到了门外?

还不等他走入廊下,白玉的大门轰然倒下,碎裂成无数片。

伴随着碎玉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位黑衣的刺客,应该是经历了无数剧战才杀到这里,全身是血,一剑辟开了最后一道屏障,剧烈地喘息着。眼睛闪着雪亮的光,看向这个最高的机密的地方,喘息着大呼:“创世神!我要见创世神……我要见创世神!”

-刺客-

“咦?”蜷在怀仞胸前,那个孩子也看到了那位不速之客,却没有丝毫的惊讶,漆黑的眼睛里露出了欢喜的神情,拉拉怀仞的领子,奇异地笑了起来,“来了。”

“神,请稍息。”怀仞的眼角扫过那个黑衣少年,淡淡说了一句,小心翼翼地俯身将孩子放回到了白玉座椅上,回身将手按在剑柄上,冷冷看着来人。那个刺客有一双冷而亮的金色眼睛,虽然满身是血、却依旧射出不服输的光,手中的长剑滴滴答答的全是血。

是幽国人么?看到那一双眼睛的时候,怀仞冷定如岩的手震了一下。接着他的视线迅速落到刺客手中的剑上,在看到染血剑脊上那一道一模一样的闪电状痕迹时,他几乎忍不住要脱口低呼。

“怀仞。”耳边忽然传来了声音,叫他的名字。那个孩子坐在玉座上,看着闯入的黑衣少年,忽然轻笑,“眼睛。”

“……”听到神的口谕,向来无条件服从的剑士却破天荒的迟疑了一下,手已经按上了剑柄,却没有拔出,只是挡在玉座面前,看着这个几十年来第二个闯入离天宫的刺客。

金色的眼睛……也是来自极北处幽国的人么?剑身上那道银白色的痕迹,是……?

“眼睛。”身后传来是孩子毫无温度的声音。

怀仞不能再想,薄唇一抿,手腕发力、一剑便刺破了空气――他的目标不是刺客的心脏或者咽喉,却是直取对方的双目!

神说,要这个幽国刺客的眼睛。

显然没有料到从三千铁甲中破围冲出、这个离天宫最深处却还有这样的剑士,黑衣少年微微一惊,但身手毕竟矫健,在力战之后还来得及迅速反应,身子陡然如同折断般后仰、避开了那一剑,同时手中长剑直指怀仞的心口。

怀仞竟然不闪不避,第二剑依然刺向对方的双眼,速度快过闪电。

刺客喘息着,略微有些吃惊,然而迅速作出了判断――哪怕拼着毁了一双眼睛,他也要击败面前这最后一道障碍,去到创世神面前!三百年了,天下苍生如入火窟,有多少话想对神祈祷,有多少不平想让神听见啊!自从背负幽国所有人的希望,孤注一掷地闯入离天宫开始,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怀仞看到黑衣少年这般不顾一切的剑法,冷定的脸上陡然掠过一丝叹息。仿佛对于少年的剑法洞若观火,他根本躲也不躲,只是微微偏开了一下身子,手中薄而锋利的剑轻轻一转,剜向那双冷光四射的金色眸子。

只是一个刹那,怀仞的剑刺破了刺客的眼睑,而同时刺客的剑也刺破他的铁甲,切入他的心口。然而正如怀仞计算的那样,那一剑在后仰中刺来,在刺破铁甲的刹那剑势已尽。

看着疾刺而来的剑,黑衣刺客脸色苍白――

“是你?是你?!”金色眼睛的少年看着剜向他眼睛的那把长剑,看着剑身上一模一样的银色闪电状痕迹,目眦欲裂,“怀仞!是你!”

然而怀仞金色的眸子冷如闪电,手丝毫不缓,薄薄的剑尖刺入刺客的眼角,挑出。血从眼里流出,划过少年英挺的脸。“是你!”刺客直直看着离天宫最深处守护创世神的冰国剑士,忽然大笑起来,身子猛然直起,竟是将自己的眼睛往怀仞剑尖上送去,“拿去!”

将头颅撞向长剑的刹那,刺客手里的剑也同时刺出,不顾一切。

显然也没料到对方这样疯狂的举动,怀仞刹那间竟然下意识地撤剑后退。一流的高手交锋,气势稍馁便是败局。刺客的剑转瞬便从刚才铁甲破口处透入,直刺入他心口。他来不及退,感觉心脏陡然一冷。就在那刹那,怀仞手里的剑尖已经挑出了那颗金色的眼睛。

已然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然而,在血从心口和眼眶流出的刹那,仿佛有一种无形力量逼迫,涌出的血珠居然转瞬倒流回了伤口内!

性命相拼的两人同时都想催加手上的力量,然而发现力量忽然间被奇迹般地从身体里抽空了。身体完全无法动弹,就仿佛连着这个雪白的空间一起、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凝定了。

眼角的余光里,怀仞看到了那只苍白纤细的小手正缓缓抬起,指住了他们。

“神。”不明白创世神的想法,怀仞在心底诧异地轻问了一声。

女童笑了起来,那个表情在孩子脸上显得有些奇怪,她忽然从玉座上消失,在下一个瞬间就出现在两个执剑的人之间,漂浮在半空,低下头,用漆黑的眼睛看着黑衣刺客――那样全黑的眸子,让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黑衣少年额上陡然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眼睛。”创世神嘴里忽然吐出了第三次低语,轻轻垂下手,用纤细的小手抚摸着刺客已经被刺瞎的眼睛。黑衣少年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感觉冰冷的手触摸在他的眼睑上,尖利的指甲划着他被剑刚割出的伤口。

“神!”虽然无法开口,怀仞在看到神之右手覆盖上刺客眸子的刹那,在心底惊呼。

“眼睛。”孩子的面容上陡然有不相称的萧瑟表情,创世神的手轻轻抚摩着那颗金色的眸子,将它放回破裂的眼眶――在那只纤细的右手抚过的地方,刹那间肌肤复原,血流停止,那滴着血的金色眼珠,重新闪烁在少年苍白的脸上。

怀仞忽然间不出声地舒了口气――他居然忘了……神之右手是没有杀戮的力量的,最多只能守护和创造。

“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创世神瞬间回到了怀仞臂弯中,勾着他的脖子蜷在他胸前,回手按在心口上。被刺破的心脏陡然完好无损。

“感谢神。”怀仞按例低声回答――他是这个云荒上离神最近的人。离天宫里,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会有什么危险。所以刚才对付这个刺客的时候,不知道是托大还是故意手下容情,他只是以纯粹的剑术来对付这个闯入的黑衣少年,而没有动用任何一种术法。

金色的瞳子里映出女童空无的表情。然而那纯黑的眼睛没有一丝表情。

“创世神?……你、你是创世神?”被血污的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黑衣刺客看到了面前的孩童,震惊地脱口,“你就是创世神?”

“对神请使用‘您’的敬称。”女童没有回答,那个高大的剑士淡淡开口,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却始终握着那把银色的剑,剑尖上刺客的血尚在缓缓滴落,流过剑脊上那道白色的闪电痕迹。

那道痕迹宛如真正的闪电一样,刺入幽国黑衣少年的眼里,他只觉有烈火在心底燃烧起来,热血如沸――和所有遗民一样,他对那个故事耳熟能详。

五十年前,云荒第十一代剑圣门下最出众的弟子怀仞、冲入离天宫内去见创世神,为天下苍生请命,结果一去不返。据说他杀入了九重门后的神殿,最终却被六长老联手截击,力竭而死。他的家人也一夕之间消失于云荒大地――和怀仞相关的一切都凭空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关于英雄的传说,辗转于六国遗民耳侧,激励着一代又一代青年遗民奋起抗争。

然而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在这个离天宫最深处的神殿里,会遇到传说中的英雄!这个被所有幽国人都认为是死在五十年前的第一剑士,居然成了冰国的走狗!

“呸!”一口啐在地上,刺客忽然轻蔑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冷笑起来,“叛徒。――你也配拿这把光之剑?”

握着剑的手不易觉察地一震,怀仞没有回答,他怀里那个女童也没有说话,只是用纯黑色的眼睛静静看着眼前这个黑衣刺客,又转过头看看怀仞,嘴角忽然微微浮出一丝笑意。

“你是剑圣门下?你把九重门外的守卫都杀了、才进入这里的?”怀仞打量着这个浑身浴血、却尚有余力的刺客,微微有些吃惊――冰国守卫九重门的战士个个都非泛泛之辈,无论武学还是术法尚都可独当一面,当年他杀到第九重门前便已力竭。然而眼前这个同门剑术造诣显然还不及当年的自己,却一路杀入了离天宫、甚至尚有余力?

“当然。”黑衣少年傲然抬头,轻蔑地看了一眼怀仞。转瞬屈膝对着创世神跪下,流着血的手重重拄到了地上,俯首大声祈求:“第十三代剑圣门下弟子玄锋拼死前来,为六国遗民求见创世神!请神出手、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女童的眼睛眨了一下,没有表情。

“冰国凌虐遗民,鱼肉百姓,祸害胜于破坏神当年――请神之右手解民于倒悬!”第一次的祈求没有得到回应,刺客玄锋心中陡然一怔,重复了一遍。他并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创世神,居然不回应遗民的请求?

难道正如遗民悲愤的传言那样:神早已遗弃了六国遗民,只被冰国极尽荣耀地供奉了起来?神只庇佑冰国么?

创世神孩童的面貌上,依然没有丝毫表情,漆黑的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幽国剑士,隐约有猜不透的笑意和冷意。小小的左手勾着怀仞的脖子,右手却藏在怀里。

“玄锋请求创世神展现神力、拯救六国流离的百姓!”黑衣少年重复了第三遍――那也是他心里的底线。那个“破天”的行动一开始之时,他和那些前往空寂之山的战士就约好:如果神之右手并不回应他们的祈求,那么他便拼了一死,也要不顾一切地弑神!

就算杀不了神,也要牵制住六长老,让前往空寂之山的战士们赢得时间。

最后一遍祈求说完的刹那,玄锋的手暗自握紧了长剑,吸了一口气,长身欲起。

“人是不可能弑神的。”忽然之间,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响起在空气里,女童微笑起来,漆黑的瞳子看着面前握剑的刺客――那是她说出的第一个完整句子,带着奇异的语调,静静,“你们的人,已经去了空寂之山接我哥哥吧?”

一听神吐出这样的诘问,一直冷定的刺客脸色刹那间惨白。玄锋踉跄着后退了三步,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剑――神知道?神早就知道?

怎么可能……他们六国遗民秘密筹划了那么久,才拟定了这个“破天”的计划。

一方面作为剑圣门下的他、前来帝都拜见创世神,祈求神的保佑,同时也牵引住元老院六长老的视线和精力;另一方面,六国遗民中的精英战士秘密集结、前往空寂之山的祭坛,准备打开封印、借助魔之左手的力量来**冰国的铁血统治。

那样严密的计划,本来该不会被人知晓――而创世神居然洞若观火。

听到“破坏神”三个字,连怀仞都大吃一惊,脱口:“你们疯了!你们想释放破坏神?”

“疯子也比叛徒好。”玄锋冷笑起来,即使他面对着神心里是如何的敬畏与恐惧,然而看到这个同门的叛徒,少年心里依然是满满的杀气和鄙夷,“是冰国人逼我们的!与其忍受他们的苛政,还不如释放破坏神!”

“破坏神释放出来了,你们怎么可能控制云荒不陷入黑暗?”怀仞金色的眸子里有冷电,厉声,“你们妄图和冰国一起毁灭么?你们要毁掉这个云荒?!”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叛徒!”玄锋扬起头,睥睨地看着这个五十年前的“英雄”――也许是因为留在神之右手身侧的缘故,时间对怀仞没有丝毫的影响,如今本该是老人的他依然保持着和冲入离天宫时一样的外貌,年轻英武,和面前比他小五十岁的黑衣同门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只是目光中不复有玄锋那样的热血如沸。

“他当然有资格教训你。”怀仞没有回答,出乎意料的是女童开口了,神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如果不是怀仞,整个幽国和剑圣一门,五十年前早从云荒大陆上彻底消失了。”

“什么?”玄锋愣了一下,脱口。

“神。”怀仞似乎不想说下去,微微抱紧了那个女童――他没有想到一直寡言的神今日忽然如此多话,更没想到刺客闯入到现在、外面的六长老居然没有赶来。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离天宫的守卫忽然间变得如此脆弱?

然而苍白的小手撑住他胸前的铠甲,创世神眼睛里浮出幻彩般的光芒,对着那个桀骜骄傲的刺客继续说下去,冷笑:“做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当年这个笨蛋只凭着一腔热血冲入九重门,力竭被擒。在那时候,整个幽国遗民和剑圣一门、就要有必死的觉悟。可当年怀仞失败后、为何你们还能活得好好的?”

玄锋忽然怔住。这个疑问几十年来并不是没有人提出过,然而始终没有答案。

于是遗民们纷纷猜测是怀仞在自知无望的时候早已自刎、冰国人从而无从拷问。然而那分明是说不通的――怀仞的家人在一夕之间消失,冰国显然已经查到了刺客的真正身份。

然而无论如何,那次轰轰烈烈的事终究没有引起冰国的严厉追究,无论是幽国遗民还是剑圣门下,几十年来依然在冰国的统治下平平安安地活着――境况虽然不可能变得更好,却也没有恶化得无法忍受。

“苟活也是要有代价的。” 创世神漆黑的瞳子里透出冷笑。

玄锋猛悟,脱口低呼,看向怀仞――怀仞脸色也是苍白,默不作声地抱着女童握剑而立,淡淡看着几十年后闯入离天宫的同门,眼神复杂。

那仿佛是面对着另一个自己的感觉,让剑士在五十年后再一度陷入了恍惚。

“我免去了怀仞的罪,将他留在离天宫内――即使是六长老,也无法违抗神的意志。”创世神的眼睛是漆黑的,所以看不到任何表情变化,女童的声音却是不相称的威严和沧桑,“但是人世有人世自己的力量平衡规则――作为相应的对策,六长老将怀仞所有家人扣留,监视着幽国遗民和剑圣一门,若怀仞有丝毫异动,血便要成片的流淌。”

“……”黑衣少年陡然说不出话来,讷讷看向同样握着光之剑的怀仞,许久,终于开口问,“真的是这样么?前辈?”

――幽国遗民和剑圣一门,之所以能活到如今,便是因为那个最优秀的前辈多年前便以身事敌?

“我不过是在接受我应得的……”然而怀仞没有承认,只是苍白着脸漠然回答,似乎五十年后豪情热血都以消磨殆尽,“我根本不是什么英雄――那样毫无计划的莽撞只会给族人带来灾难。我不过是在为错误付出代价。”

“那不是错误!”玄锋忍不住,冲口而出,“那就是英雄!”

“真的英雄,不会只凭着一腔热血去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怀仞眉梢挑了一下,看向年轻的同门,“至少,该象你们这样有了严密部署、才开始去赴死――我当年不过是一介莽夫,差点害死所有族人和师门。”

在黑衣少年回答之前,女童微笑起来了,她转头看着几十年来陪伴左右的幽国剑士,轻轻点头:“是的。当年的怀仞不过是一介莽夫,在此后的五十年里,他才称得上是英雄。能忍受在离天宫内陪伴我五十年,除了御风,没有第二人做到。”

“神。”怀仞叹了口气,对于创世神第一次的赞许不知如何回答。

――那还是神第一次开口说这么多的话。过去漫长的岁月里,除了下棋、冥想、练剑和学习术法,他几乎没有多少机会和神说话,哪怕开口、听到的也都是几个字的回答。五十年了,陪伴在这样沉默的奇怪孩子身边,忍受着这样变化无常的脾气、种种匪夷所思的古怪癖好,换了其他人或许早已发疯。

然而他却在这个时光凝固的地方活了那么多年,甚至得到神亲自的指点、开始修习云荒大地上连六长老都无法得到真传的种种术法――他从来无法想象在那个孩童的躯体里,无所不能的神在想一些什么。

天意从来高难问,即使那么多年的相伴、始终无法逾越人神的界限。

-帝王泪-

玄锋不知该如何说话,怔怔看着怀仞,眼光却从轻蔑转为炽热,跨前一步,冲口:“前辈!我们一起走吧!一起从这里杀出去!”

“嗯?”怀仞微微一惊,却是下意识地看向怀里的孩子。

“幽国人需要你啊,前辈!我们就要造反了,我们已经去空寂之山释放破坏神了!”看到前辈这样迟疑的表情,黑衣少年热切地喊,金色的眼睛里释放出战意和杀气,“接下来要和冰国打多少仗?如果见到你回来,遗民们该有多高兴!太师傅――也就是前辈的师妹、女剑圣梅迩,这些年来独立支撑师门,一直念念不忘您……”

“梅迩……”怀仞眼睛闪烁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睛看着臂弯中的孩童。

然而漆黑色的眸子里没有表情,创世神微微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身侧的剑士,没有表示。

“是顾忌家人么?”玄锋看到对方那样的毫无表情,有些急,忽然间明白了,脱口叫了起来,“前辈,难道你还不知道?――几十年前、冰国就将你的家人杀了!”

“什么?”这一次剑士再也不能保持沉默,脱口惊呼出来,“不可能!”

“是真的!”玄锋也是寸步不让地争辩,坐实这个残酷的事实,“冰国长老院早就下令将你的家人全杀了!头颅都在云荒巡回展示了好几个月!”

“不会的……不会的!”怀仞金色的眼睛里闪出了冷光,几乎带了杀气,“胡说!那首《墟》……那首只有碧灵会吹的《墟》,直到今天我还听到了!”那样肯定的语气和蓦然闪现的杀气,让玄锋呼吸都刹那窒息,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他讷讷看向怀仞。

怀仞的手按在剑柄上,却有些茫然地看着破碎的门外:“这几十年来,碧灵被他们逼着天天在重门外吹这首曲子,好时刻提醒我、决不能有二心……”

“没有啊!”那个瞬间玄锋因为惊讶而脱口打断了他,“我刚才杀入九重门的时候、根本没看到有什么人在吹笛子!我也没听到曲声!”

“什么?”怀仞的身子猛然一震,“那不可能。你没听见?你没听见?碧灵就在门外吹那首《墟》!”再也忍不住,剑士不由自主地迈步走向那个破碎的白玉高门――那个他五十年来从未迈出一步的门。

“怀仞。”忽然间,一个细细的声音阻止了他,孩子小小的手凌空点出,只是一个眨眼、一扇新的门重新出现在原地方,阻断了一切。

“不用看了。”缓缓收回右手,创世神孩童的脸上有不相称的悲悯表情,看着陪伴她的剑士,“所有人,包括你妹妹碧灵,确实在四十七年前已经死了。”

“神,你说什么?”抱着孩子的手臂陡然无力,怀仞震惊地脱口,甚至忘了使用“您”的敬称。手臂松开的同时,女童悬浮在了空气里,静静看着剑士,点了点头:“是死了。早就被六长老杀了――虽然不能杀你,要诛灭剑圣一门也很麻烦,但必须要对天下有个交代,所以元老院决定杀你满门、以敬效尤。”

“可是、可是那一首《墟》……?”怀仞茫然脱口,依然坚持,“那首墟,只有碧灵会。”

“那只是一个幻音。”孩子漆黑的眼睛里没有表情,静静解释,声音却是冷定得近乎无情,“――你要知道,六长老在术法上虽未得我真传,但使用‘镜’造出一个只有你听得到的幻音,还是能做到的。”

那样冷定的一句句分析,逐步将面前剑士坚定的信心一步步粉碎。

“神啊……” 感觉心里蓦然有什么坍塌下来,下意识脱口低呼了一句,怀仞忽然捂住脸无力地跪倒在白色的地上。五十年枯井无波的苦行生活后,猛然有利刃刺入心中,那样剧烈的刺痛感遥远而强烈,在他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已有热泪从眼中长划而下。

“怀仞。”孩子的声音传来,近在耳侧。悬浮在身侧的神看着五十年来从未见过的表情出现在这个人脸上,轻轻叹了口气,伸出了左手:“怀仞。”

苍白的小手上沾染了热泪,创世神的眼睛却是悲悯的。

“神,您、您早知到了,是不是?”轻触脸颊的手有着奇异的安定力量,让剑士终于可以开口,语声却依然哽咽,“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时候未到,告诉你徒添烦恼而已。”神的眼睛漆黑得看不到底,孩子般的脸上却有庄严的神色,“在这个九重门内的离天宫里,你什么也不能做。你只是一个人质。”

怀仞沉默了许久,在玄锋都忍不住要开口的时候,剑士蓦然握紧了手中的光之剑,吐出了一句话:“我要出去。”

那四个字,让黑衣少年精神一振,脱口欢呼。

“怀仞。”神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却没有赞许或者反对的丝毫表示。

“我要回到幽国去。”怀仞握剑站起,铁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怀仞空负一身剑术幻术,而家人死了,族人和同门都在战火中――我总要做点什么。”

顿了顿,看着创世神全黑的眸子,剑士静静请求:“请神允许。”

“如果……”孩童的脸上陡然有一丝奇异的笑,“我说不许呢?”

“那请神将赐予怀仞的所有全拿回去。”毫不迟疑地,怀仞回答,倒持着光之剑举过头顶,“包括五十年来教授的一切――以及这一条命。”

“前辈!你疯了?”玄锋陡然惊呼起来,长身扑过去想夺回那把剑,“最多和她拼了!管他神不神,怎可任由屠戮!”

同门身形刚一动,怀仞眉头一皱、却是头也不回地一弹指,吐出一句低语,玄锋面前忽然便凭空凝结了一道透明的冰墙。那样的术法让玄锋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出自剑圣门下的怀仞前辈居然还会如此精妙的术法!

“神。”一个咒术将同门阻拦,怀仞一动不动地跪在神座前,将剑举过头顶,“请饶恕我同门的年轻妄为。”

“……”纯白一片的庭院内,虚浮在空中的女童低头看着他,久久不说话。然而怀仞知道,哪怕他心中刹那间闪过的念头,都逃不过神的眼睛。沉默中,空气似乎都凝结了,创世神的嘴角忽然动了一下,纯黑色的眼睛里有光亮闪动,“不自由毋宁死?人也是这样的啊……”

右手忽然再度从袖中伸了出来,按在怀仞肩甲上。

尽管知道神之手没有杀戮的力量,那个刹那剑士还是不由自主全身一震,然而耳边听到轻轻“嚓”的一声响,铠甲忽然间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只是一瞬,神之手居然将他身上那件密银铠甲强化、变成了能抵挡术法和刀剑攻击的金甲!

“神?!”剑士震惊地脱口,抬头看创世神。

然而手中蓦然一轻,神之右手拿起了他的长剑。小小的手抚过之处、伴随着低低的吟唱,那把光之剑上闪电状的痕迹陡然发出了刺眼的光,整把剑凭空消失!――只是一个眨眼,长剑又重新出现在神之右手中。

然而那把剑已经不是原先的剑圣之剑,而成了一把介于无色之间的灵剑!

“这才算是真正的‘光之剑’。”神低头看着自己幻化出的长剑,微微一笑,将剑放入怀仞手中,右手一点,那道白玉大门轰然洞开,“走吧。”

“……”怀仞说不出话,不知为何忽然不敢直视那漆黑的双瞳,“感谢神。”

金色的铠甲轻如无物,他轻灵地站起,却觉得脚步有千斤重。念动解锢的咒术,那面冰墙陡然融解,玄锋踉跄着冲出,他过去拉住那个同门、静默地转身。黑衣少年尤自恨恨地盯了一眼女童,不甘心地跟着怀仞走向门外,忽然低语:“前辈……我们一起杀了神吧!”

怀仞猛然抬眼,冷电般的眼光如刀锋过体,让玄锋登时住口。

“走。”怀仞拉着同门,向着洞开的白玉大门走去――那是离天宫的第九重门,五十年前血战力竭的时候,自己便是倒在这道门下。之后的几十年,从未踏出过这道门一步。

“那只是冰国的神!”在冷然拉着玄锋往外走的时候,少年刺客恨恨说了一句。

怀仞的脸色复杂地变幻,金色的眼睛有闪电的光芒掠过,却是毫不迟疑地拉着不服气的同门一直向门外走去,在脚步快要迈出大门的刹那、低声道:“但,也是我的神。”

――说那句话的时候,他知道神会听见。

“……!”玄锋猛然一惊,就在刹那怀仞已经拖着他走过了那道门。

“你不会懂。”松手将同门放开,剑士低语,那个瞬间玄锋看见依稀有亮光闪烁在金色的眸子里――怎么会懂呢?这个十几岁的热血少年,为了信仰而不顾一切的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五十年来他遭受过的一切?就像一把开刃后所向无敌的剑,没有经过催折、回炉重铸,不曾经历过焚烧的酷烈、拆骨断筋的痛楚,如何能脱胎换骨地成为绕指柔。

――那时候,神为什么要将自己从六长老手中救回?

――而如今,神为什么要赐予自己力量、却放自己回归于云荒?

――而创世神……那个有着幻化万物力量的神之右手,为何始终站在冰国一方?难道真的是被长久地供奉在奢华的离天宫内,高高在上的神早已舍弃了其余六国遗民?

――神赐予他生命、力量、自由;拯救他、造就他,到头来,却要和他为敌?难道将来某一日、当他和族人一起杀入冰国的帝都伽蓝城,就要不得不和神决战?交在他手上的那把剑,到最后还是要挥向造就它的人?

“神!”终于忍不住,剑士在门外停住,转身单膝跪倒,“为什么要留在离天宫?这个云荒如今怎样,您不会不知道吧?冰国人如今比破坏神还苛酷!那是您当初创造云荒时所希望看到的么?”

“怀仞。”门内的玉座上,那个孩童状的创世神微笑起来了,似乎丝毫不奇怪剑士的去而复返。眼睛是漆黑没有表情的,幽深看不见底,“你想说什么?”

“请神离开离天宫,一起去空寂之山、阻止破坏神复活!”顿了顿,剑士终于开口,“怀仞不敢奢望神庇佑遗民,但求神至少兼爱天下人,让我们和冰国公平地逐鹿云荒!”

“怀仞,你很会说话。”许久,创世神微笑着,却是回答着丝毫不相关的话。

“神。”不明白那双漆黑眸子背后的想法,怀仞握剑低语。

“‘冰国人如今比破坏神还苛酷’――说得很对。”沉默片刻,女童的手轻轻敲着棋盘,将那个“王”拿起,仔细端详,“哈,你们人类是不是都以为封印了我哥哥就万事大吉?从此可以安然享受无止境的繁华――只要我不停地造出万物以养人?”

将那枚虚幻的棋子拿在手里,右手只是微微一动、便变成了一把滴血的剑!

“错了。天地有自己的生长和毁灭的微妙平衡――绝对的繁华只会带来更多的破坏和杀戮,”流血的长剑悬浮在神的右手指尖,孩童纯黑的眼睛里有冰与雪的表情,那种凌驾万物之上的语气、陪伴多年的怀仞还是第一次听到,“你们七国当年联手封印了我哥哥,便以为安享富贵――没想到最后,冰国人却自己成了破坏神。你们一手造成的后果,不能怪谁。”

“可是当年破坏神不是也禁锢了你?所以七国才联手和他作战!”玄锋却是冲口叫了起来,不服气,“后来御风皇帝也不是借助了你的力量,才封印了破坏神?你别推得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玄锋!”怀仞低叱同门,却听到神轻轻笑了起来:“更伶牙俐齿嘛――剑圣门下,怎么个个都像是辩士?”

顿了顿,不等怀仞开口,创世神手指一捻,剑和棋一起消失。

“哥哥野心膨胀,禁锢我、妄图毁灭天地间的一切――那是不对。天地的平衡是不能被打破的,无论神还是魔。”女童冷然回答,漆黑瞳孔忽然发出幽冷的光,右手在空中划过,空白的庭院刹那恢复了生机,“所以,我接受了当时御风的请求、帮助他打败了我哥哥――但我只是想恢复平衡。然而七国生怕我哥哥再度破坏云荒,居然擅自在空寂之山上设立了结界、封印了我哥哥!”

“怎么可能?”怀仞不可思议地喃喃脱口,“御风皇帝居然敢违背神的意愿?”

“人和神之间、并非不可逾越。”神微笑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金甲佩剑的怀仞,“那时候我和哥哥剧战后元气衰竭――而御风……御风啊,我给予了他太多的力量――多到超越了一个‘人’所该拥有的。”

说到这里,女童苍白的脸上有奇异的笑,低声:“怀仞,你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御风呢?”

剑士浑身一震,然而不等他开口回答,神漠然说了下去:“封印破坏神,动用了天下的力量,当时衰弱的我暂时无力打开集天下人之力而成的封印。御风雄才伟略、依仗我赐予他的力量将云荒统一。其实,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什么?!”想起冰国统一天下后遗民的遭遇,玄锋剑眉一轩,怒意不可抑制。

“你先不要急着反驳――”神冷冷,反问刺客,“我问你,御风皇帝在位的时候、可曾有半点亏待六国百姓?”

“……”刚要开口的玄锋被那么一反问,刹那哑口无言。

虽然痛恨冰国人,然而无论如何,从故老相传的说法中、的确那个云荒第一位的帝王,不曾有半点亏待六国遗民、对天下一视同仁。在开国皇帝在位的几十年里,云荒大地出现了空前的繁荣,不仅是冰国人、就是六国遗民都生活的丰衣足食。

“可御风皇帝死后、那个该死的元老院建立起来,我们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玄锋顿了顿,还是不平地叫了起来,“两百多年了!多少次的镇压和屠杀?难道创世神你就没看到那些血么?你被供养在这个高高在上的地方,是不是都听不见那些哭声了?”

“我说过,‘生’和‘灭’的力量在天地间总是要保持均衡。我哥哥被封印,那么必然有另一种力量来完成毁灭。”然而那样激奋的责问没有让神有丝毫动容,女童冷然平静地陈述,将手指收回,刹那六合又成了一张白纸,“当年,你们七国人贪图荣华安逸、不顾我的警告将哥哥封印――这就是后果。”

“神,您要惩罚世人么?”那样冷漠的语气,让怀仞忍不住震了一下,抬头,忽然豁出来什么都不顾,一口气将心里长久的怀疑说了出来,“――但是那么多年住在这个离天宫、虽然有无数人服侍供奉……您也未必快乐吧?您日夜不停地创造,以弥补冰国造成的越来越大的灾害。您耗费着太多的力量,所以外表一直维持在如今女童的形貌上――看着如今的云荒,您真的觉得无所谓么?”

剑士的进言令女童漆黑的眼睛里蓦然有一丝冷光,创世神眉尖一挑,忽然冷笑:“真是大胆啊……居然敢窥测神的心意?怀仞,这些年来,是不是教给你的太多了?”

怀仞不敢回答,却只是低下头:“请神改变这个云荒吧!”

创世神没有回答,空白宽敞得近乎可怕的离天宫内,绝对的安静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压迫力。不知道为何,九重门外一直安静,居然没有任何一位长老带着侍卫到来。侍卫的血还在空气中弥漫,破碎的墙和门堆了一地。

“没有我,你就不能扭转这个乾坤了么?”忽然间,女童细细的声音响起来了,手按在剑士的肩膀上,将另一只右手覆上他的额头,“五十年来,我教会了你那么多――几乎比我当年教给御风都多……他能做到的,你不会做不到。”

“神?”怀仞震惊地抬起头,却对上了那双幽黑的瞳子,“您让我……让我……”

“人世有自己的流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七国的事情,要由你们去解决。”创世神脸上有着智者般深邃的表情,苍白的小手覆盖在剑士高高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淡金色的六芒星烙印,唇角噙着一丝笑意,“是时候了……怀仞,我留了你那么久,能给予你的都已经给予你――你的力量、已经是‘人’的极限。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莫要象御风一样、逆了我的心意。”

“神,你是要怀仞当皇帝么?!”玄锋看得发呆,此刻猛然明白过来,心直口快地喊了起来,眼神欢跃,“你给他额头印上了那个印记――那和御风皇帝额上的印记一模一样!你是说怀仞的力量、足够当上云荒的皇帝是不是?”

创世神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收起了右手:“我只是把他的力量还给他。”

“前辈!我们快去空寂之山!”玄锋欢喜地跳了起来,便去拉怀仞的手,迫不及待,“快去和六国遗民说这个好消息!神说幽国人要成为新的帝王!这个云荒……这个云荒,就算六长老都不是你的对手!”

被同门拉起,然而金甲剑士却没有离去,忽然转身,迟疑地担忧:“神,去了空寂之山,您希望我……希望我怎么做呢?要我打开封印,把破坏神释放出来么?但以您现在的力量,能不能和破坏神抗衡?”

“哥哥被封印了三百年,应该已经极度衰弱……”女童脸上忽然有看不懂的伤感,“我想、随着力量的衰竭,他可能萎缩到连‘形体’都无法维持了吧?我不会怕他。”

怀仞长长舒了口气,握剑转身,最后行了一礼:“一切如神所愿。”

“去吧。”小手轻轻伸出来,指向重重宫门外依稀可见的天空,“六长老已经全赶到空寂之山了――你若去得迟了,恐怕六国的精英早已全灭。”

“什么?!”玄锋和怀仞同时脱口,刹那间,两人都明白了今日九重门的守卫为何如此单薄,而为何那么久了也不见六长老出现。黑衣刺客更是震惊:“六长老早去了空寂之山?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

“他们怎么不会知道?”创世神微笑起来,眼睛看不见底,“六长老虽然没有我这样的洞察力――但人世有自己的规则。遗民里面、不会没有叛徒。并不是每个人都象你和怀仞。”

“可是……既然元老院得知了这个‘破天’的计划,为什么玄锋还能闯到这里?”在乍闻噩耗的刹那,怀仞却比玄锋清醒――或许,只是多年的疏离、让他对于族人和遗民有了些旁观的从容,“离天宫,不应该也有相应的防备么?”

“当然有。”创世神微笑起来,手指轻轻点出,指向少年刺客,“不过,如若我要保护某个人,长老们就算布置了再多的守卫也是不堪一击。”

“神!”陡然明白玄锋是如何直闯九重门的,怀仞脱口低呼,不知如何说好。

“我一直在等待。”黑色的瞳子里神光离合,却看不到底,“时间或许到了。”

“前辈,我们快走!”那样的话让玄锋心如坠冰窟,他一拉怀仞,反身便走。

怀仞和同门向着门外奔去,几步就冲到了白玉门外――然而刹那他感觉额头如同裂开般疼痛,仿佛有什么屏障瞬间被融化了,脑里有奇异的声音和图象翻涌而出。他隐约听到一个人在说话,感觉到那个人的喜怒哀乐,无数记忆如潮水般涌出。

那是……那是什么?那都是什么?!

“前辈?”感觉到了怀仞的迟疑,玄锋惊讶地抬起头看他,忽然间惊呼,“你额头上!那个印记、那个印记在发光!你没事吧?”

“神!”然而怀仞没有理睬同门的惊呼,只是在门口立定,蓦然转身定定看着玉座上那个黑瞳的女童,神色刹那万变,“神?”

“呵……”不知为何,创世神脸上同时掠过奇异的微笑,“想起什么了?”

“神!”忽然间金色的风掠过空旷的庭院,在玄锋尚未反应过来的刹那,怀仞已经扑到了玉座前,抱起了那个女童,神色恍惚之间已经没有顾上使用敬称,“我带你走!不要留在这个离天宫里……跟我离开吧!”

“你知道我无法离开这里。”玄锋目瞪口呆,然而创世神没有半丝惊讶,只是平静地回答,“你也知道是什么让我无法离开。”

“饶恕我……饶恕我!”怀仞忽然间捧住了头,跪倒在神面前,手指缝里透出额心烙印的光,那个刹间他什么都想起来了,汹涌而来的记忆让他几近失声,“神,宽恕我。”

“我宽恕你。”女童微笑起来了,垂下手按在剑士的肩上,安静,“我早就宽恕了你――只是你自己无法宽恕自己吧,御风?……所以几生几世了,还要回到这里来。”

那样轻柔的称呼如同梦幻般吐出,在那只幻化万物的手按在他肩上的刹那,无数记忆的碎片随着汹涌的洪流从潜藏的心底涌出――那是多少年前尘封的回忆?若不是额上那个封印再度的打开,自己一定是永远不会再想起来……一切终于都恍然明白了。

当年血战力竭、在第九重门外倒下时,看到门内玉座上那个孩子漆黑的眼睛,自己刹那间为何竟然有那样的震惊;

而创世神――那个漠然凌驾于云荒变动之上的神�,为何会出手干扰人世,从六长老手里救下区区一个幽国的刺客;

甚或、在这样长久的幽禁岁月里,为何自己心里从未感觉过烦躁和绝望,只是平静安然,平静中甚至感到隐秘的欣悦和满足。

一切,原来就是如此――他便是御风皇帝。是他禁锢了创世神。

而将神留在离天宫内、便是他前世不顾一切的愿望。

-渎神者-

“怎么、怎么了?”那样突然的转变,让幽国年轻的刺客大吃一惊,只看着怀仞忽然间跪倒在玉座前,用手捂住额头、语无伦次地请求宽恕,玄锋脱口惊呼,“前辈,你怎么了?”

是中了什么术法?――神又耍了什么花招?

然而不等玄锋动手,怀仞霍然长身而起:“神,我这就带您离开这里!”

“你无法带我离开。”然而神黑色的眼睛里有平静的光,淡淡回答,“你做不到。”

“不可能!”怀仞金色的眸子里闪过冷光,厉声,“九重门的九个‘非天结界’是御风三百年前结下的――他能结下,我一定能破开!我要带您走……您已经被幽禁了三百年!”

那样幽禁的痛苦,他已经看了五十年――因为失去了作为破坏神的哥哥,右手的力量无法和左手达成浑然天成的平衡。在竭力弥补冰国暴虐的损害时,神同时每日都在为体内力量的失衡而痛苦。最后不得不借助于他剑上杀戮的力量,劈开她的躯体、借着损伤来回复失控的平衡。那样每日死去一次的痛苦,他已经看了五十年。

因为当年一时的狂妄和贪心,他竟然不顾一切地将创世神禁锢――然而,多么可笑……出于那样的初衷而强行冒犯天意,到最后、却是要亲手一次次地去杀戮神!

“你的确比御风强……”神的眼睛是幽黑的,话语却是平静,“但是这九重结界存在了三百年,其间不断被元老院用各种术法加固――三百年后,这九个结界的力量,已经超过了你当年布下它时的想象。”

“怎么可能?”怀仞脱口惊呼,猛然奔回那扇空荡荡的白玉大门前,手中光剑闪出了耀眼的金光,一剑就击在虚空里――在玄锋莫名睁大眼睛的刹那,凭空起了一声刺耳的交击声。那个空无一物的半空忽然凝聚出了密密的罗网,万字形的花纹连绵不绝,宛如看不到头的锦障,将那把力量无边的金色长剑裹住。

黑衣少年看着半空中那道诡异的透明罗网,脱口惊呼。

那便是困住神的结界――虽然对于凡人毫无作用。

“御风终究是个凡人,只在这离天宫里留了五十年……驾崩之后,权杖落到了元老院手里。”看怀仞用尽了所有方法试图破除那道百年前的结界,神的语气却是平缓漠然,“为了长久地拥有神�,六长老加固了这些结界,试图阻断我对于云荒外界的感知,而专心创造万物、以供他们享乐。”

“神……”怀仞的剑颓然从虚空中劈落,筋疲力尽,忽然苦笑起来,“这几百年来,您竟然被这些魍魉鼠辈控制!您还宽恕我?”

“人都会有罪――那是不可避免的。”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表情,静静,“人心有各种欲望:权势、地位、金钱、虚荣、独占、操纵……御风终究是个人,而我却给予了他太多的力量――那是我的错误。”

“不,那是我的罪……”看着孩童面貌的创世神,怀仞忽然避开了眼睛,“我的罪。”

不知道再度回忆起了什么事情,剑士陡然低下头去,用手捂住了额头上那个金色的六芒星印记,语音奇异地颤抖。似痛苦、又似绝望。

“如果是你的罪,那也是人世诸多罪孽中最可宽恕的罪……”女童忽然微笑起来了,语音却一直平静,抬头看着漫天的罗网,“御风错的、不过是对神怀有凡人的爱罢了,而那种爱带着独占欲――他不知道、既然万物都为我创造,我自然爱所有人。怎是他可以独占。”

“神。”怀仞忽然无法抬头,只觉心底种种回忆激荡、犹如风暴呼啸,那个瞬间,遥远而隐秘的回忆忽然复苏、混和在他今生的记忆中,让他不能呼吸。

那个曾孤身解救创世神的英雄少年、在和破坏神对抗的战争里赢得了天下人的拥戴,最终成为云荒的主宰――然而,拥有一切的帝君、最终奢望的却是凡人无法得到的东西。那样的初衷,是出于人心无止境的贪欲、试图永远将世界之源的力量独占?还是并肩对抗破坏神时由衷生出的、无法抗拒的爱慕?

这些都已经无法分辨……最终,几百年后他记起的,只是当时不顾一切的疯狂。

御风皇帝煽动七国百姓、借口破坏神会给大地带来毁灭,不顾创世神的反对强行封印了破坏神;他在伽蓝帝都内修建了高达九重的离天宫,每一重宫门外,都用凡人所能掌控的最高深术法设置了强大的结界――就在一统云荒、登基称帝的那一年里,御风皇帝将依然衰弱无力的创世神幽禁在了九重门里的离天宫。

那是他以一个凡人身份、作出的不顾一切的渎神行为。

五十年来,御风皇帝深居离天宫内,侍奉神的左右,不曾离开半步――尽管远离所有人,尽管看不到神的一丝笑容、一句言语,然而那时候帝王却是满足的。然而,君临天下、无所不能的御风皇帝似乎忘了自己毕竟是个凡人,死亡之翼迟早要带走他――而神,却是与天地同在。

凡人如何能窥知天意……即使人间的帝王,又怎能拥有神。

在寂无人声的离天宫内,一天天的,那个曾经英武俊朗的少年逐渐衰弱、老朽,成为枯木般的白发老人――然而玉座上的神�依然拥有那样冷淡而莫测的冰雪容颜,静静地注视着帝王的老去、黑瞳里流露出悲悯的表情。那样的神情、让坐拥天下的伟大帝王绝望得几欲发狂――神分明有凝定时间的力量,却是听凭他衰老死亡!

在位的最后几年中,老朽的皇帝不顾一切地动用全国的力量、去寻求所谓的神人魔道、灵丹仙药,只想阻挡死亡的脚步,闹得平安繁荣的云荒人心惶惶,原本可光辉无暇的一生也因为垂暮的举止而被冠上“昏庸”二字。

然而,即使如此,人力怎可抗天?

离世的刹那,他不甘地睁着眼睛,只看到身侧玉座上那双黑色瞳子里深远的悲悯和哀怜。意识开始涣散的时候,苍白的小手覆盖上了他额头那个六芒星的印记――那还是他解救出神时候、神赐予他力量的表记。低缓吐出的吟唱,祈祷着灵魂的彼岸转生――回想起来、在离天宫内那么长久的朝夕相伴里,居然还是第一次听到神开口说话。

“宽……宽恕我。”心境陡然一片清明,他低语,一生执迷的心魔终于刹那勘破。

“我宽恕你。”耳边忽然听到神回答,那个苍白的女童俯下身来,静静地拥抱衰老的帝王。肉体死亡、灵魂腾空而起的瞬间,一统云荒的帝君眼角流下血一样的泪――那是他一生戎马征战中从未有过的泪水。

神可以宽恕,因为她拥有人所没有的东西:时间和永恒;

而他,即使想要赎罪,却已没有多余的力量和生命。

三百年过去,他终于重新回到这里、跪倒在玉座前吻那只幻化万物的手,请求神的宽恕――宽恕由于他当年的狂妄和无知、给神�和整个云荒带来的苦难。

“怀仞,”神的手冰冷如玉,小小的手指上带着一枚银色的戒指――他知道那便是神之右手力量的象征。那只手抬起来,指给他看九重门外的天空:“去到那里,把一切错乱的、颠倒的都回复于原处――让这个云荒,回到最初平稳繁荣的样子。”

“谨尊神的旨意。”金甲剑士轻声低语,用手捧起神之右手,恭谨地低首轻触。那个瞬间,心中惊涛骇浪翻涌而过。

随后怀仞长身站起,不敢在神面前转身,只是拉着尚自发怔的同门、握剑一直后退到白玉宫门外。低声念动咒语,就在眨眼之间、被玄锋劈碎的白玉高门一块块从地上反跳回来,在虚空中拼凑、凝定,转瞬组成了完好的宫门。

“神,请等待。”用咒术将离天宫封闭,怀仞静静隔门低语,“我将带着您所希望的一切归来。”

玄锋目瞪口呆地看着同门前辈,一直目中无人的黑衣少年、第一次觉得云荒上存在着高出自己甚多的力量。等那道破碎的门恢复原型,不可思议地、他伸手碰了碰大门――玉石的质感冰冷而坚硬。

“怎么……怎么可能做到?”玄锋转过头,结结巴巴,“前辈,你不是剑圣门下么?”

怀仞从第九重门前转过身,看到身侧年轻人同样金色的眼睛,忽然眼里有掩不住的苦涩笑意:“我当然会术法,很久以前我就会了……你并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遗民们众口相传的英雄。冰国开国的御风皇帝。

多么可笑的事情……多年以后,他必须回到这个起点、将所有错误的结果纠正。

就如――就如五十年来下的有输无赢的棋,每一步,都无法逃出神的预计。

不想再被满怀疑问的少年追究,怀仞握剑大步走向重重深门,黑衣少年只好纳闷地跟上。

在走出最后一道门时,外面的阳光穿过高高的宫门,照射到了怀仞的脸上,他下意识抬手急挡――那样轻柔的光线、却刹那间让剑士泪流满面。

“怎么了?”跟得正急的玄锋收不住脚、几乎撞到了怀仞身上,诧异。

少年无法理解面前这个五十年没有见过阳光的男子的心情――怀仞用手挡住眼睛,让光线一分分透过指缝:新的世界展现在握剑而出的剑士面前。然而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却是他一手造成。如今,他就要回来将它带入新一轮的急流。

“前辈,你在看什么?”适应了光线,怀仞却久久地伫立,直到玄锋沉不住气。

“你看。”怀仞放下了手,金色的眸子里闪着光,回身看着九重门内庭院里伫立的对面巨大雕像。那雕像是如此之巨大,在九重门外回头看去、依然在最中心的地方俯瞰四方。

那是一座巨大的白玉雕成的神像――一对面容相似的神背向坐在蟠龙围绕的玉台上,外貌都是最盛年的男女――那便是传说中从开辟天地的天神体内分裂出的孪生兄妹:创世神和破坏神。女身神态安详、垂目举手,平举的右手心里有一处六芒星的印痕,其中悄然绽出一朵金色的莲花,象征着握有创世之源;男身扬眉怒目,左手持辟天长剑,拔剑出鞘,凌空欲劈,剑身上鲜血滴滴坠落,暗喻毁灭的力量。

蟠龙缠绕在莲台上,吞吐着青色的宝珠。

那便是云荒亘古以来流传的故事――神之右手,魔之左手。海皇。浮于海上的云荒,四围都是龙神的领土,而大陆上、孪生的兄妹司掌着创造和毁灭的两种力量,平衡着天地、繁衍着万物,让这片土地上枯荣代代流转不熄。

作为云荒最高贵和神秘的所在,离天宫内的神像也是巨大而奢华的,几乎倾尽了天地间的珍宝来修饰――创世神黑瞳用最珍贵的黑曜石镶嵌,据说是从碧落海最深处六万四千尺的深渊中打捞上来,琢磨而成。无论子民们从哪个角度仰望,都觉得神�的眼睛正看着自己,深远得看不到底。

怀仞站在巨大的神像下静静凝望那美丽庄严的面容,一时间居然无法移开脚步。

那一瞬间,因为额心封印破解而复苏的前世记忆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同样复苏了过来――多少年前,御风皇帝也曾站在这里仰望着神�吧?日月从慕士塔格背后升起、又从空寂之山落下,那个孤独的帝王一直站在这里凝望着高高在上的神像,从英年风发直至垂垂老矣。

那个瞬间,陡然有什么深切的刺痛一直钻到了心底,剑士几乎要跪倒在天地之间――俯瞰的狂妄,仰望的景慕,偏激的执迷,狂热的爱恋,以及最后那样深沉的绝望……前世今生的记忆如同洪水汹涌而来,几乎将他的击溃。

“前辈?”玄锋一直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却也感觉到了怀仞的反常,小心翼翼。

金甲的剑士忽然间从胸臆里长长吐出一声叹息,转过身去:“走吧。”

“嗯。”黑衣少年跟在他身后,看着这个幽国的英雄,又看看神像,忽然道,“真奇怪――神居然不是这样的美丽女子?我刚看到那个孩子的模样,真的吓了一跳呢。”

“……”怀仞再度停住脚步,回望那座神像――迎上他的,依然是纯黑的看不到底的目光。然而那样的面容却是绝伦的,有着天地间最美的一切的光辉――如果,神回复到力量最强盛的时候,形貌便是如此么?然而孪生兄妹彼此消长,创世神如若力量增强,破坏神如何还能维持这样英俊青年的外表?

――那是可能并存的么?

“当然可以。”忽然间,某个声音轻轻回答,居然是从神像嘴里吐出。

那个巨大的玉石雕像目光流转,看着怀仞,白玉雕刻的面容上忽然有了微笑。

“怀仞,你知道这个天地是平衡的――然而,最繁华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呢?”创世神的力量透过九重门,通过雕像之口回答着即将远行的剑士:“不,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我的强大而哥哥就必须衰微――那将是一个稳定而旺盛的均衡。更迅速的创造,更迅速的消亡,天地间一切始终维持在极大丰富、却不过剩的层面上。到了那个时候,我和哥哥的力量便能同时达到最强的平衡。”

“神。”虽然有五十年的相伴,怀仞依旧有些迷惘地看向神�,“我不明白。”

黑曜石雕刻的眼睛微微垂落,注视着金甲剑士,神像唇角绽出一个微笑:“其实说起来也简单:平天下,养百姓,致太平,戒奢靡――这些,等你坐到了王座上再说吧。”

雕像的手缓缓抬起,指向西方尽头,手指上那枚的银色的戒指奕奕生辉:“快去吧。我哥哥在等你,你的族人在等你――你的敌人也在等你。”

“是。”最后对着神�行了一礼,怀仞头也不回地握剑而出。

�D�D�D�D�D�D�D�D�D�D�D�D�D�D�D

-冰封祭坛-

怀仞握剑离去,九重门后的深宫里,又回复到了一贯的宁静。

在空白一片的庭院里,女童一个人坐在玉座上,静静面对着那一盘残局。上面,一个个虚幻的棋子犹如水晶般闪烁,可对弈的人却已经不在。

“怀仞。”小手拈起那枚“王”,漆黑的瞳子注视了片刻,忽然间有轻微的叹息从神嘴里吐出。叫出那个名字的刹那,想起的却是数百年前那个帝王――人都说天意难测。然而对神来说,人的心、却同样也是难以把握。

就如那时候她根本没有料到、御风作为一个凡人,居然敢作出这样渎神的疯狂举动。而三百年后临别那一刻,通过玉像的眼睛注视远行的剑士、那个瞬间她在这个幽国人眼里捕捉到了和百年前同样的情绪。如今,怀仞一去千里……又会作出什么样的事呢?

神在瞬间移动到了神像侧面,悬浮在空中,静静注视冰国人三百年前雕琢的这座神像。

那样美丽的面容……几乎极尽人世所能想象,将所有丽色赋予了这个女神。这就是人想象中神�的模样?创世神漆黑的瞳子里,陡然有微弱的笑意,转过眼睛,看着另一面的孪生兄弟:同样白玉雕琢的面容,除了眉目间弥漫的杀气、容貌是及其相似的,只是不同于妹妹纯黑的瞳子――哥哥那一对眼睛,却是金色的。

宛如幽国人所拥有的金色眸子。

怀仞,甚至那个莽撞的少年刺客,都有着这样的眼睛。

“哥哥。”神在虚空中伸出手来,轻轻触摸孪生兄弟冰冷的面颊,低低呼唤――宇宙洪荒以来,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存,从未片刻分离。然而这三百年,被分开禁锢在两处,不知道被哥哥如今衰弱到了什么样子――或许,真的萎缩到连“实体”都无法维持了吧?

怀仞……怀仞会不会如御风一样,趁机进一步伤害破坏神?或许他会守住对自己的诺言,然而那些遗民和冰国人,那些视哥哥为灾祸之源的凡人,会不会一时短见、再度犯下如此可笑和巨大的错误?

人心是那样难以猜测。

“嚓”。轻轻一声响,掌心那枚虚幻的“王”,在神的手心片片碎裂、消失无踪。

西方尽头,空寂之山的皑皑积雪中,有鲜血如梅花绽放,泼洒得四处都是。

靴子踩踏在结了冰的血上。怀仞低头看了看雪上到处散落的残碎尸体,蹙眉。

那些尸体,一大半是各色服饰的遗民青年,间或有盔甲鲜明的冰国战士和锦衣玉袍的术士。他脚下踩住的、就是一袭饰有旋风图案的黑袍断袖,里面苍老的手已经变成了青紫色。似乎是被极其凌厉的剑法一切而下,断口处居然平滑如玉。

怀仞眼睛瞬间凝聚――那样的服饰,标明了这只断手的主人的身份。

那是六长老之一的“风”――而连着半边身子切下这只手的剑法,无疑出自于剑圣门下。

“师姐!师姐!”身后的黑衣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跑了出去,大叫着扑向雪地上一袭破碎白衣,不顾一切地将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子抱起。然而那个身子轻得反常,玄锋微微一用力便“噗”地将同门从雪中抱起――竟只有半截身体。

女子美丽的腰身被奇异的力量截断,那个巨大伤口竟是诡异的烧伤。

在冰天雪地的空寂之山上,居然有烈焰凭空燃起、将剑圣门下的女子生生焚化!――那是六长老之一的“火”?

一路从镜湖中心的伽蓝帝都赶到空寂之山,可显然这里的惨烈恶战已经告一段落:剑圣门下的另一位掌门女弟子已经死去,六长老想来也无法全身而退――只不过,看起来冰国早有准备,六国遗民只怕无法实现这次的计划了……在看着玄锋崩溃般地抱着那个只剩一半躯体的女子呼号时,怀仞的脑子里却是冷醒地跳出了这样的判断。

在站到这个杀场里时,他惊讶于自己居然可以这样置身事外地旁观。

或许,那只是因为他脑海里的记忆已经复苏,另一个自己同时复活了――对怀仞而言,这是一场对于自己族人的血腥镇压和屠杀;然而对于御风皇帝来说,这不过是一场试图挑战他的帝国的动乱罢了。

他站在雪地上,听着远处依稀可闻的刀兵和吟唱声,却是冷冷不动声色。那个刹那、仿佛他真正的灵魂跃出了这个躯壳,在更高的地方俯视着躯体里的两个“自己”。

前世今生宛如梦幻。帝王英雄,更不过一场空中之空、梦中之梦。

而如今的他,将为何而拔剑?他的剑,又如何能刺破那一场虚空。

雪地上,血流如注。站在这个修罗场里,前来助战的幽国剑士,却长久地提剑沉吟。直至看到那个黑衣的少年猛然放下了女子尸体,拔剑冲向远处尤自混战的人群――年轻脸上那种不顾一切的杀气和悲痛,陡然间将怀仞散漫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跟了上去,进入战场。

祭坛不远处,结下了一个六芒星的阵。冰国六长老只剩下了四位,然而集结的上百遗民也只剩下寥寥。六芒星上两个位置已经空了,剩下的四位长老守着四角,挥舞着手中的法器,黑袍飞扬,不间断的咒语从苍老的唇间吐出,伴随着凌厉变幻的手势――金、木、火、土,六合之间的四种力量被他们熟练地操纵着,杀戮向尤自困战的遗民。

这段通往祭坛的血路已经延续了几百丈,然而眼看封印破坏神的祭坛就在咫尺开外,那些遗民却已经没有余力,只是被四位长老和冰国战士的攻势逼得不停往中间退,已经开始无法招架那些攻击。可黑衣少年玄锋一加入,猛然让那些垂死挣扎的遗民振作了精神。

“住手!”在双方再度开始新一轮的激战时,忽然间金色的光芒风暴般卷起,在冰雪上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刚要接触的两股力量同时反向弹了开去,重重击在各自的护壁上,让冰国长老和六国遗民都踉跄着倒退回去。

“前辈!”玄锋扭过头,看到了出手的正是怀仞,不由得眼睛一亮,转头热切地对着残留的同族大喊起来,“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怀仞!五十年前孤身前往离天宫的英雄怀仞!他回来了!回来和我们一起杀了那些冰国人!”

“怀仞?”看到金甲剑士如同神人般破冰而至,遗民喃喃念着这个被缅怀了数十年的名字,几乎不敢相信的震惊低语,“怀仞还活着?”

“真的是怀仞!”忽然间,有个苍老的声音喊了起来,“是怀仞!”

遗民中有个鹤发童颜的老妇人惊呼着冲出了人群,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喜悦、已经不顾上四周依然还有冰国的人――白发萧萧的老妇人一直冲到了怀仞面前三尺,又迟疑着顿住了脚步,凝望那张曾经熟悉的脸:“师……师兄?”

“梅迩。”看着面前苍老的脸,怀仞金色的眸子里陡然有深沉的叹息――五十年了,当年还不过十六七岁的师妹,如今已经是这样的垂垂老态。绸缎般的肌肤起褶了,红润的嘴唇枯萎了,金色的眸子也开始混沌――时间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和无情,带走一切美丽脆弱的事物。这张饱经风霜的老妇的脸,已经无法让他回忆起半点当年小师妹的美丽和娇憨。

那个瞬间,他心底想起的是神�的双瞳――纯黑,深湛,如同不变的夜空,无论在何时何方仰头观望,都是那般恒久的美丽。

他终于明白御风为何不惜一切都要留住神�――在拥有一切之后,最可怕的、便是要独对那无边无际的空茫。然而那个皇帝以为留住神�、便可以抓住永恒。可惜他错了。

细细端详着,惊讶于面前这张时光停滞的脸,女剑圣诧异地喃喃:“师兄,你……你……怎么还是……”

“是神!是神替前辈凝固了时间!”在一片震惊中,只有玄锋兴奋的声音不停地响起,解释着,“创世神站在我们这一边!神赐予了英雄无比的力量,让他回到我们中间,说,冰国当亡,怀仞将成为新的皇帝!”

“将成为新的皇帝……”那样的话是比雪暴更惊心动魄的,风一般在遗民中传播,每个人眼睛里都发出了振奋的光,看向那个踏雪而来的金甲剑士。

“怀仞!”四长老显然也认出了这个本该在离天宫内侍奉神左右的剑士,同样一眼看出了他如今身上具有的力量,惊慌地面面相觑――怀仞如果能够离开离天宫,那唯一的可能、便是神允许了他的离开。神,那个被他们冰国供奉了三百年的神,改变了心意!

“所有人,都给我退开。”怀仞目光慢慢从在场各国人身上掠过,最后落在十丈开外那个冰封的祭坛上――那里,六芒星祭坛的中心点上,三百年前御风皇帝亲手结下的那个封印,赫然发出淡淡的金光。

“前辈,快去释放破坏神吧!”玄锋带着遗民拦住了冰国长老,大声喊,眼里放出热切的光,“这里交给我们好了!”

“怀仞,你疯了?住手!”火长老嘶声力竭地呼喝着,试图阻止这个陪伴神的剑士,“你要毁掉这个云荒么?”

然而,在一片刺耳的刀兵声中,金甲剑士走上了祭坛,将手轻轻按在六芒星中心的金色刻痕上。那里,三百年前留下的手印依然存在――那是集中了天下人力量、设下结界封印破坏神的御风皇帝的手印。

怀仞轻轻将手按在那个手印上,分毫不差。想来,创世神等待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等他在轮回之后重新回到离天宫寻找神�,好借助他的手、将孪生兄弟释放吧。

在这个天地之间,唯一和神对等的、令神挂念的,便只有那个孪生的破坏神。

“神,一切将如您所愿。”剑士垂目低语,霍然发力。那个能禁锢破坏神的封印轻易地在他手下震碎,金色的光陡然扩散开来,笼罩了空寂雪山――那个瞬间,地宫封住的大门陡然开裂,露出一道黑暗的缝隙。

怀仞金色的眸子里有激烈交错的表情,看向那一道似乎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破坏神,就被禁锢在这个地宫里,长达三百年?

如今,不知道这个只手可以毁灭一切的神魔、成了什么样子。

他回顾身后纷乱的战局――无论冰国人还是遗民,看到他震裂了那道坚不可摧的封印,个个一时间呆若木鸡。金色的眸子里闪过微弱的笑意,剑士忽然开口了:“其实,破坏神不在这里面……真正的魔之右手,就在杀戮的人群当中,就在人心里。”

包括玄锋在内所有人陡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其实,我结下这个封印时、本来希望的是七国之间不再有纷争。”怀仞嘴里、慢慢吐出御风皇帝的话,微微叹息,忽然加重了手底的力量,“可是,你们自己造出了新的破坏神!――我做的一切都错了。”

喀喇一声,地宫封印完全破碎,怀仞只手打开地面上白玉的门,忽然抬首微笑。

“师兄!”毕竟是同门,陡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梅迩脱口惊呼,“不要!”

“前辈!”玄锋也惊呆了,大呼。

“怀仞?”四长老停下了手,不约而同回顾。

“如今,我让一切回到原状。”低低的话语从剑士嘴边吐出,喀喇一声巨响,地宫门完全打开,金甲剑士手上加力、耸身跃入门后那片无穷无尽的暗黑。门轰然阖起。

�D�D�D�D�D�D�D�D�D�D�D�D�D�D�D�D�D�D�D

-暗黑破坏神-

怀仞握剑离去,九重门后的深宫里,又回复到了一贯的宁静。

一枚枚虚幻的棋子从棋盘上生长起来,连片成势,相互交缠着攻击不休。然而这样自己和自己下的棋,无论成败、都索然无味。

小小的手指叩在棋盘边上,却有些落寞的意味。纯黑的眼眸抬起,看着一边水晶更漏里凝固的白沙――虽然此间的时光被凝固,神依然知道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自从怀仞踏出离天宫,已经整整三个月过去了。

这中间没有冰国人再度进入离天宫――或许是怀仞离开时设下了结界,让那些冰国贵族无法进入这里。而六长老,则去了空寂之山镇压遗民起义,所以才导致无人可以进入九重门后的深宫、来侍奉她左右。

这一切都没有什么,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无法得知任何关于怀仞的消息。她试过种种方法:冥想,推算,可一切都显示着虚无――甚至动用了水镜,居然还是看不到他的踪迹。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个云荒的天地之间,居然还有神无法得知的事?

长久沉吟着,神纯黑色的眼睛里陡然有空茫的感觉――这个云荒……这个她曾一手造出的云荒,上面所有的人和事、已经越来越不由她掌控了。神�的力量终究有限,何况恒久的时光中,这个天地之间损有余而补不足,她已经越来越感到疲惫。

唯一陪伴她长在的只有哥哥,自从天地初开起就和她相依为命。可这个她在天地之间唯一对等的、可以相互理解交流的同伴,却最终站到了她的对面。……也不知如今怎样。

一念动,神瞬间就出现在的玉石雕像边上。

神悬浮在空中,静静注视冰国人三百年前雕琢的这座神像。

那样美丽的面容……几乎极尽人世所能想象,将所有丽色赋予了这个女神。这就是人想象中神�的模样?创世神漆黑的瞳子里,陡然有微弱的笑意,转过眼睛,看着另一面的孪生兄弟:同样白玉雕琢的面容,除了眉目间弥漫的杀气、容貌是及其相似的,只是不同于妹妹纯黑的瞳子――哥哥那一对眼睛,却是金色的。

宛如幽国人所拥有的金色眸子。

怀仞,甚至那个莽撞的少年刺客,都有着这样的眼睛。

“哥哥。”神在虚空中伸出手来,轻轻触摸孪生兄弟冰冷的面颊,低低呼唤――宇宙洪荒以来,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存,从未片刻分离。然而这三百年,被分开禁锢在两处,不知道被哥哥如今衰弱到了什么样子――或许,真的萎缩到连“实体”都无法维持了吧?

怀仞……怀仞会不会如御风一样,趁机进一步伤害破坏神?或许他会守住对自己的诺言,然而那些遗民和冰国人,那些视哥哥为灾祸之源的凡人,会不会一时短见、再度犯下如此可笑和巨大的错误?

人心是那样难以猜测。

仰起脸,注视玉石雕刻的孪生兄弟的脸――忽然间,神的脸色变了!

开天辟地以来、这样震惊的神情还是第一次出现在神�的脸上。

“哥哥?哥哥?”不可思议地轻触着玉像冰冷的脸,黑色的瞳子里交织着震惊和颤栗的光,然而那个巨大的雕像依旧没有表情,英俊的脸上、金钻镶嵌的双眸璀璨夺目,和女童的黑瞳对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神�捧着雕像的脸,震惊地低语,右手微微颤抖。

三百年前,御风带给她的已经是罕见的意外――而三百年后,怀仞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

低语中,离天宫最后一道门轰然洞开。忽然有异常强大的力量如风暴席卷而来,将九道宫门瞬间一起粉碎――只是一个刹那、九道非天结界居然一齐破碎!

外面刺入的阳光让神�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已经多少年没有接触到日月的辉光了?出了什么事情?这几个月内,外面必然风起云涌,然而,难道这么快冰国国内也发生了变动?连帝都也不安稳了?有谁……有谁居然能举手之间破去了这存在了三百年的结界?!

“吾皇万岁!”

门轰然洞开,阳光将一个身影投在地面上,长长地直指九重门内――而那个伫立在高大穹门底下身影两侧的,是无数匍匐在地的官员、将军和神官,密密麻麻跪在御道两侧,一直延伸到九重门的最外面。

那个唯一站立的身影转过了头,静静凝视照离天宫第一道宫门内矗立的巨大神像。

金色的夕阳映在他金色的眼眸里,焕发出刀剑上特有的光感――然而璀璨眼眸的深处,却是隐隐有着看不到底的黑暗颜色。

“怀仞。”看到来人转头的刹那,神低低脱口,难掩震惊。

虽然已经换上了高冠玉带,一身人间帝王的装束。然而帝袍下依然是那件金甲,甚至手上握着的不是权杖和玉玺,而是那把淡金色的光剑――握剑打开离天宫第九重门的,居然是已经成为人间帝王的怀仞。

那样快的速度……以及那样巨大的杀戮力量。

“我不止是怀仞。”没有理睬那些匍匐在地上的臣民,随手封闭了大门,新帝王抬头仰望着虚浮空中的创世神,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神,你错了。”

神,你错了――这样一句话,居然从一个凡人嘴里吐出。

创世神霍然回头,注视着这个归来的男子。

“你把我哥哥给杀了?”手心里依旧捧着雕像冰冷的脸,神�漆黑的眼睛却是看不到底,声音也带着说不出的压迫力,“你去空寂之山破开封印,趁机把我哥哥杀了?”

“神,你又错了。”新帝王微笑起来,然而这一次他口唇没有翕动――巨大的玉像陡然开启了冰冷的嘴,将他的话一字一句传达,“我并没有杀破坏神。”

在看到掌心雕像开口说话的刹那,神�再度震惊地脱口,飘出了三尺,凝视。

不错……已经悄然变了。在她刚出门抬头看时,就注意到孪生兄弟的雕像发生了奇异的改变:原来那张脸不知何时慢慢变幻,换成了另一张新的、熟悉的脸――那是怀仞的面容。

怀仞的面容,居然奇异地出现在了破坏神雕像上!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让离天宫内这神圣的玉像如同活了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我并没有杀破坏神,”雕像缓缓开阖着唇,微笑着,吐出一句话,“我就是破坏神。”

巨大的石像忽然动了起来,玉石的手臂举起,缓缓抱住了虚空中的创世神。金色宝石镶嵌的眸中,流动着光芒,注视怀中黑瞳的女童:“我就是你哥哥。”

“怀仞!”神陡然明白过来,脱口看向地上那个高冠博带的新帝王,“是你!是你把――”

然而,即使神、也有不知道如何表述的时候,女童怔怔看着那个石像嘴里吐出怀仞的声音、看着巨大的双臂抱着她,黑色的双瞳因为震惊而雪亮。

“我的确是怀仞,是御风,”悄然改变了面容的魔之右手慢慢说着,巨大的手掌平举着,将女童捧在手心,收回脸颊边,金色的眼眸是温和没有杀气的,“但我同时也是魔之右手,破坏神――你唯一的孪生兄弟。”

冰冷的唇轻轻触着女童黑色的长发,吐出静默的声音。

“怀仞……”终于慢慢明白发生了什么,神�忽然从那只巨手中消失,下一个刹那就出现在地面上,猛然出手、狠狠扇了帝王一个耳光,“你居然作出这样的事!”

“嚓”,小手上的力量看似微不足道,然而巨大石像的脸颊陡然间爆裂开来,粉尘簌簌。

漫天的玉屑中,新帝王脸上留下了一个掌印,然而有奇异的力量蔓延着、让那个痕迹迅速地变淡消失。怀仞轻轻摸了摸脸,金色的眸子里有奇异的笑意:“神,你再也无法奈何我。”

帝王俯下身去,抱起那个孩子,他的手上、似乎有足以和神�对抗的力量,微笑着喃喃:“我比三百年的御风长进了很多吧?……我不会去再度囚禁破坏神,或者释放他――我要自己成为破坏神。我要与你同在。”

“怀仞。”神漆黑的眼睛里有不可思议的光,凝视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

“是的,你说对了――三百年后,你哥哥已经失去了 ‘形体’,”新帝王眼睛里有深而冷的光,和女童漆黑的眸子对视,隐隐有笑意,“所以,我打开封印、跃入地宫,给了他新的躯体――或者说,我是将他同化在我体内,从此与我同在。”

“怀仞……”神喃喃脱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样熟悉的眼睛――混和着哥哥、御风、怀仞的一切特征,穿越了所有时空。

“真是疯了啊……比御风还要疯。”神�的手触摸到那双熟悉的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你……将哥哥融在了体内?这不可能……这完全超越了一个‘人’的限度。”

“是。凡人无法和神同在――御风已经试过了,”怀仞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光,忽然低下头轻吻那只幻化万物的手,“我要成为破坏神――我只有成为破坏神。我想与你同在,一起守望着天地的尽头。我想知道什么是永恒。”

神�忽然长久地静默。凡人生生不息,神�明明灭灭――而神又是什么?永恒又是什么?御风,或者怀仞,我也不能告诉你这六合间的奥义啊。

女童忽然苦笑起来,用小手轻抚那双金色的眼睛。

那是多么令人颤栗的眼睛――一个人的躯体里、有着魔的特质;或者说,一个毁灭一切的魔、却有着人的灵魂!那样的激烈对比的美是惊心动魄的,甚至超越了作为创世神的她所能创造的一切,令她目眩神迷。

原来,人心幻化出的极致瑰丽、竟能一至与此。

“将破坏神拥上帝位――多么可笑的事情。”创世神黑瞳中交织着复杂的光,缓缓冷笑起来,转头看着密闭的宫门,“那些我所创造出的子民,居然作出了这样的事情。”

将魔之左手拥立为云荒帝君,不啻于将人世交由毁灭的力量来控制!她的孪生兄弟唯一的力量来源、便是毁灭和杀戮――那是魔的本性,无可改变。即使同时兼具了御风和怀仞的力量,以人性的善与真来控制杀戮欲望的抬头,又能压制破坏神的本性多久?

“放心,在还能控制住那种毁灭欲望之前,我会尽力让云荒平安――也让你慢慢恢复力量。”新帝王的眼睛里没有杀戮之气,抬头凝望着那座巨大的孪生神魔雕像,吐出缓慢的语句,“你说过……真正的繁荣,会同时提升两方面的力量,不是么?”

神微微颔首,不语。

“那么,”新帝王的手轻轻抱起了女童,转身面向那巨大的雕塑,“让我们试着来达到这个平衡吧,不管那个平衡能维持多久――我想看到你最美那一刻的样子。”

“……”女童黑色的瞳子静静凝视着面前的人,眼睛深不见底。

“你无法离开我,就像天和地永远无法分离。让我们一起来守望这个云荒,直到沧海桑田。”帝王金色的眸子丝毫不退缩地和她对视,静默地回答――那一瞬间的沉默,不知有多少狂风巨浪般的心潮汹涌而过。

许久许久,女童终于伸出小小的手,抱住了新帝王的脖子。

一夜之后,离天宫巨大的宫门轰然洞开。

御道两侧匍匐的官员、将军和神官惊讶地看到新帝王抱着一个女童站在穹隆下――女童的眼睛是漆黑的,看不到一丝一毫神色变化。然而每个人在接触到那双纯净之极的孩子的眼睛后,都有说不出的心惊。

“创世神!”大神官刹那认出了帝王臂弯中那个孩子的身份,颤栗地伏地不敢仰视。

所有臣民在震惊和敬畏中伏倒在地,通往离天宫的御道变成了一条装饰着各色官员服饰的河流。河流的源头上,金色的新帝王抱着黑瞳的女神静静而立,刚从慕士塔格背后升起的朝阳在他们身上幻化出炫目的色彩,宛如神�。

“太阳。”多少年来第一次仰头看着天空,女童嘴里吐出了叹息。

“神,你能看到未来么?”新帝王望着天地尽头,嘴角忽然有莫测的笑意,“你同样也能看到,是不是?”帝君的手,指向茫茫镜湖的彼侧,声音是空茫得接近永恒:“你看到了么?那里,将会矗立起一座通天彻地的白塔――一个司掌破坏力量的君王,暮年时留下了最伟大的创造;而白塔之下,相对的守护之力、将会结成另一个虚幻的帝都。而北方的尽头啊……神,北方的尽头,我看到了星辰的陨落。一切终归有尽头,伟大的帝国也是同样。”

漆黑的眸子随着帝君的手转动,然而即使看到了一切,创世神的眼睛却没有丝毫表情:“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不知道你和我是否还存在于这个六合之间。”

“不,我们必将存在。”新的帝王同时抬头仰望着崭新的天空,不自禁地提高了语声,“日出的时候我们拥有这片土地,而我们也将拥有它直至最后一颗星辰坠落。”

那样冷定而压倒一切的语句,让脚下匍匐的臣民不自禁地悚然。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由近而远的呼声响起,如同一阵风暴传向天际。

然而那样的欢呼声中,唯独神的眼睛是静默的,凝视着一侧帝王英俊冷酷的脸,黑眸中有掩不住的担忧――杀戮和毁灭的天性,就如埋藏在深心中无法挖出的种子,人世的权欲诱惑着它,时时刻刻想要抬头――不知道它何时就会冲破坚固的土壤、长成恶毒的藤蔓?

“如果星辰都坠落了,”此起彼伏的万岁声中,孩童的眼睛注视着帝王,轻轻反问,“这片土地上还有什么呢?”

“还有你和我,”然而那样深远的问话,换来的却是如此凌然的回答,“与日月同在。”

“不,在最后一颗星辰坠落前,我将与你一起‘湮灭’。”女童的眼睛慢慢凝聚,开阖的唇中吐出冷然的话语,居然有静默的杀气蔓延,“我将在平衡倾覆之前、将其彻底终结。”

“那就守望着我,”新帝王的眼睛里忽然焕发出了笑意,那样的笑意让神陡然明白他原先的话只是故意的挑衅,“在我拔出这把剑之前,请守望着我。我的神……我的皇后。”

“吾皇万岁!”两人的对话里,依然伴着四围山呼海啸般的欢颂声。

新帝王俯瞰着丹阶下密密麻麻的臣民,陡然伸臂,将怀中神�高高抱起,在朝阳的光辉中振臂大呼:“神后万岁!”

神后?――那么,相对的、刚登基的帝王,便是魔君么?

然而没有人去想这个问题,狂热的情绪弥漫了全场,所有人在没有回过神来之前就顺着帝君的意愿重复高呼:“神后万岁!神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阳如血,将云荒天地间的所有笼罩,只有欢呼声响彻云霄。

�D�D�D�D�D�D�D�D�D�D�D�D�D�D�D�D�D

-永垂不朽的诗篇-

六国遗民在怀仞皇帝的带领下,一举**了原先冰国的暴政,建立了新的国家。冰国贵族无法和魔君神后的力量抗拒,由元老院带领离开了故土,流浪在云荒最西边广袤荒凉的沙漠上,逐水草而居、和沙浪苍鹰为伴。

那个由六色土组成的崭新的国家,有个新的名字:空桑。

原先六个国家的遗民变成了空桑的六个部族,并按照原先六色土的色彩,分为白、青、蓝、紫、赤、黑六部,六部一致将怀仞拥上了帝位,是为空桑先祖怀仞皇帝。年轻英武的帝王身边,是逐渐长成美丽绝伦女子的皇后,在万民朝拜中,帝王金色的双眸和皇后纯黑的瞳子注视着大地,守望着辽远得看不到尽头的云荒。

那便是云荒大地上传说中“空桑”这个民族的由来。

因为历史的久远,那个关于民族缔造的故事、已经接近于神话――即便是空桑最古老的史书《六合书》上,都没有确切的记录。那个故事只是流传于众口相传中。没有人知道有多少是真实、又有多少是臆造。然而魔君神后的故事,犹如中州大陆上关于伏羲女娲的传说一样、被所有人信仰。

“我们空桑人的祖先,是天上下来的神”――每一个空桑人在千年后都那样自豪的说,仰望着白塔尽端湛蓝的天宇。每户人家中,都供奉着那一对孪生神魔的小像,烟火萦绕中,金眸与黑瞳如昼夜般并存。

此后又过去了多少年?

镜湖变成了桑田,湖中凸现了方圆百里的孤岛,而内乱迭起、六色土再度分崩离析,退缩于西方广漠的冰族趁机复出逐鹿天下。沧海横流之时,《六合书》上记录的最伟大的帝后拔剑起于蓬藁。太初元年,星尊帝和皇后白薇结束了内乱,重新统一了六部、将冰族彻底驱逐出了云荒大地,开创了历史上最强大的王朝:毗陵王朝。太初三年,星尊帝在镜湖中心的孤岛上建立了庞大的城市,将帝都伽蓝迁移到了湖心。而相应地、白薇皇后动用她的力量,在伽蓝城的正下方水域里,用幻力结成了一个虚幻的帝都:无色城。

云荒格局在悄然变化,历史如同风般呼啸而过。

收南泽、平北荒,灭海国,空桑的版图在星尊帝手中扩大到了无复以加。然而在“征”达到顶点的时候,“护”的力量悄然兴起:不满帝王对待海国的暴虐,白薇皇后拔剑而起、与丈夫对抗,最终战死九嶷山下的苍梧之渊。那座虚幻的无色城,也被星尊帝永远地封闭。

星尊帝暮年,云荒的心脏上陡然拔起了高达六万四千尺的白塔,直指云霄。伟大的帝王将那尊据说与天地同寿的巨大神像供奉在塔顶的神殿上――那“离天最近” 的地方。自己也绝足于大陆,在伽蓝白塔的顶端度过了余生。

没有人知道星尊帝在最后十几年里、一个人在孤高的绝顶上,对着神像想什么。但在这位帝王南征北剿后,这一片云荒大陆终于完成了又一个轮回,进入了相对安稳的和平阶段。

然而和平是什么?

和平是两次战争中的间隙,是一个失衡到另一个失衡之间、短暂维持的脆弱平衡。

巨大的白塔高耸入云,俯视着这片大地的一切兴亡枯荣。玉座上的神�有着两双不同色泽的眼睛:金色的那一双、只能看见杀戮流血;而黑色那一双,则能看到平安繁荣。

而现在,哪一双眼睛看见了过去?哪一双又看见了未来?

“宽恕我……”六万四千尺的绝顶上,空桑最伟大的帝王须发苍白,仰望着神�永恒不变的眼眸,喃喃低语。独居了十几年后,一代帝王在伽蓝白塔顶上的神殿里阖起眼睛,进入永久的沉睡,身边没有一个人陪伴。

手中那一卷《六合书・往世录》被风吹落在地,唰唰翻页――只是一个眨眼,便从洪荒翻到了桑田。

【完】